又到正午
小A坐在我的斜前方。她其实比我高半头,但因为怕影响其他
同学学习,
班主任把我们几个不听话的男生调到最后一排。这里是班里的一块“飞地”,我们可以传纸条、看闲书,或者趴着睡觉。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从课桌上爬起来,揉揉发麻的胳膊,漫不经心地瞟了小A一眼。
她低头收拾好课桌上的书,然后直起身子等待老师下课的指令。我注视她的背影已经长达一年:我能捕捉到她肩膀的每一次轻微晃动,这晃动产生的余波让我心生涟漪;我会随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阳光下寂静的校园,飞过的群鸟有幸进入她的眼帘。爱慕在我的心中跋山涉水,但在教室里,她和我相隔仅仅两米。这两米是我跨越不了的崇山峻岭,我的心空旷而潮湿。我逆光注视着她耳边灿烂的细发,用目光完成一次次轻抚。我低头,躲避自己的爱情;抬起头,期待又一次目光的相遇。
她离开教室,融入外面同学们的喧闹之中。我坐在教室里没有出去,我不想成为她的追随者,虽然没有人会知道。是的,我想保持我的骄傲。
小B,我的哥们儿,走过来挤坐在我的凳子上。他拍了拍我的脸:“你看你,脸上全是印子。”我笑笑,揉揉自己的脸,想找一句脏话骂他多管闲事。小B有事相求地笑着说:“你觉得小A咋样?”我沉默,以為朋友看破了我的心思。小B接着说:“我喜欢她,写了封信,想今天中午放学就给她。”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一刻我经历了此生的第一次心头重击——长久地沉溺于幻想,就会突然遭遇梦境破灭。
即将表达爱意的小B,想向我寻求些精神力量。那个年代中学里的爱情是:你想往前一步,就有可能满盘皆输。因而,会犹豫,要试探。
我应该是鼓励了小B。中午放学,他抱着书包尾随小A走了。那时候中午放学是要回家吃午饭的,我裹在正午的人流中回家。白花花的阳光下,在我眼里,满街都是没有爱情的人。否则,为什么骑摩托的人会猛按喇叭?为什么他们不洗干净自己的衬衫?为什么正午的广播里一直在讲钩心斗角的《三国演义》?我是这人群中的一员。
爸爸
妈妈在工厂里加班,我回到宿舍区的单元房,一个人在厨房里煮方便面。
我吃着饭,有一种直觉,觉得她会来。我的耳朵保持警觉,期待她的出现。我们没有约过,但每天都会在上学的路上碰见。我们的目光偶尔也会相遇,她会笑一下,然后恢复严肃。
突然,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听错,是小A的声音。那样理直气壮,好像在叫我下去理论,毫不避讳、正大光明。
我和她站在楼下的空地上,这是小区里最显眼的地方。她换了件白色的衬衫,这让我觉得很奇怪——那时候,没有人会中午换衣服。我开口道:“找我干什么?”小A:“我看你在不在家。”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她也是。两个人在正午沉默,让灼人的阳光成为主角。我叹了一口气,她笑了笑,理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鬓角,转身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去追她。我站在原地,一个人接受阳光的拥抱,犹如一个雪人,在正午融化。过去的我片甲不留,现在的我刀枪不入。
后来,我离开汾阳,在深圳工作了二十三年。我很少回家,我不知道自己想忘记什么,我甚至也没有想到要忘记。有一页被翻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吧。
上次回汾阳,是在我们中学校庆的时候。我们班大聚会,我去了。小B现在在安徽工作,小A一直在县城生活,已经是一位母亲。多年不见,我的话反而多了。她一直笑着听我讲话,她的沉默还是那样丰富。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后来一个人走到餐厅外面。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了出去。正午的阳光下,我望着她的背影。她鬓角的乱发被汗水打湿,如同少女时代。我问她:“
高二的时候,有一天中午,你是不是来我家找过我?”她看着我,并不避闪我的目光:“没有。”
之后,她笑笑说:“那天,有人给了我一封信。我去你家,以为你也会有这样的信给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转身回了餐厅。又到正午时分,刀枪不入的我如雪人般融化,露出十七岁时的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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