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县城最远的西北角,有一个村庄,那里天宽地阔,空气清新,青山肩并着肩,怀抱着丰腴的土地;溪流手牵着手,环绕着美丽的农田。一口口池塘如镜,一片片稻田如毯,一畦畦菜地如梯。我的家,就在这里,几番风雨,几度变迁…… 童年时,我的家,是繁花遍布的山野,母亲是蜜蜂,父亲是百灵。而我和我的兄弟,在这漫山遍野的花丛里,吸着花蜜,听着歌声……
小时候,我家只有三间半窄窄的土屋。我们经常在墙壁的破洞里,用小棒戳出藏在里边的蜜蜂;或者到墙角的松土里挖长着很多脚的土鳖。那里有我们无尽的欢乐。而最不能忘记的,是瘦瘦高高的母亲和爱唱爱吹笛的父亲,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母亲是个多面手,什么事情都会做,打豆腐是她的拿手戏。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既靠它支持这个家的经济,又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丰富的美味。香葱拌着,油炸着,或者拌上剁辣椒,或者煮肉和鸡蛋,或做成香干,霉豆腐,还有豆渣酱,豆油皮,豆腐奶,真是味道鲜美,式样丰富,为我们的餐桌,增添了无限吸引力。在豆腐里,发生了一个又一个幸福的故事,凝聚着一寸又一寸的爱心——“妈,一定记得喊我!”每天晚上,当我们帮妈妈磨完豆浆,烧完灶火之后,妈妈就催促我们去睡觉,而我们,却惦记着快要做成的豆腐奶,总要听到妈妈答应了,才放心离开。大约到了大半夜,村庄里的一切都归于寂静,宁静的月色从窗外透进屋里,妈妈端着大碗悄悄地来到床前,我们虽然睡得朦朦胧胧,但有感应似的一激灵就醒了,三下两下,柔白细腻的豆腐奶就吧啦吧啦入肚,舌尖尽是香香甜甜柔柔润润的感觉,然后微笑着入梦……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味道,那种幸福……
“悠悠慈母,如水浓情”。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勤恳慈爱。放学后,假日里,我们总要伴她左右,做她的帮手。不仅是因为母亲爱我们,更是因为我们依恋她。每当母亲偶尔外出,我们便在家中盼望,往往见到母亲的影子出现在村口,我们便飞奔过去,迎接她。而母亲的口袋里,却也总有我们无尽的渴望,那是三颗两颗糖果,或者三粒两粒果实……我记得,母亲常说:“儿啊,你们现在还小,妈妈出去了,你们总念着妈妈回来;等你们长大后,你们出去了,留下妈妈在家里,妈妈也会盼着你们回来啊……”那时的我,不是很懂得这话,总以为自己会一直一直在妈妈身边,总以为那土屋,那破壁,会是永远不变的风景。而今天,我终于知道,当年母亲说的这句话,却教给了我一生为人子女的底线!
忘不了母亲在炉灶旁煎糯米粑粑油锅滋滋作响浓香扑鼻时我们凑在一旁嬉笑馋闹的幸福;忘不了母亲提着重重的猪槽去喂食时经过我书桌前时反复灌输给我的理想与前途。
而父亲,平时很少在家,我们见到的,只是他忙来忙去的身影。然而,当父亲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家里就欢畅了。往往吃过晚饭,父亲就端一把竹椅,靠在炉火旁,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抱起弟弟,一边翘一边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弟弟在他的大腿上咯咯笑,全家人都特别的快乐。父亲爱吹笛,每次吹之前,都要把那片竹膜轻轻地抚平,然后,吸足了气,鼓起腮帮,双唇对着笛孔,双手手指有规律地变换,满屋子就飘荡着美妙的曲子。邻里上下听到笛声,三三两两地蹭到屋里坐着,那笛声,有时欢快,有时沉郁,有时激昂,吹散了村里人一天的疲劳,吹开了大家的心情,启蒙了我对于音乐的热爱……
成年后,我的家,如皓月当空的园林,父亲是月亮,母亲是凉亭。而我和我的家人,在这宁静美好的地方,尽情休憩,尽情享受……
多年以后,父亲反复修缮的土屋埋进了历史,漂亮的楼房掩映在绿水青山之中。房前屋后,父亲种满了果树,家里家外,母亲收拾得井然有序。在城里工作的我们,隔三差五,直奔而回。
进屋一声“妈”,抖落一身的烟尘。桌前一餐饭,勾起无限的怀念。妈总是在我们回去之前,忙碌一上午。捞回池塘里的鱼,杀好鸡笼里的鸡,做好我儿子最爱的糯米粑粑。我忙着烧火,老公帮着洗菜,灶炉里火苗突突地笑,母亲一个劲地说着话,刻着皱纹的脸像是一朵花。父亲则引着我的孩子上楼去,弹奏他那心爱的“电子琴”,一边弹,一边唱:“浏阳河呀,弯过了几道弯……”然后停下来,逗着孩子玩。餐桌上,有时听我讲起在学校里学生不听话的事情,父亲总是教导我:“妹子,细伢子不懂事,你可要细心点,好点教啊!”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想起他这些年做的事情,我知道,在父亲身上,我有学不完的东西。
父亲虽然由于骨髓炎右膝盖常年流脓,但是从未放下过劳作。他一辈子任劳任怨,乐于助人。我记得有一年寒假的一个晚上,寒风瑟瑟,大雪漫天飞舞,雪光照亮了夜空。睡梦中,听见窗外有人大喊:“吴医生,吴医生!”原来,是村里最偏僻的山上一户人家有人生病了,叫我父亲前去看病。父亲听到声音,二话不说,穿好衣服,背上药箱,冒雪而去……我从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村里村外,来找父亲看病的人很多,父亲总是不嫌路远,不畏夜黑,随叫随往,而且怜惜病人,从不让病人多花一分钱。他不仅是村里的“健康卫士”,也是村里的“道路之父”。在道路没有硬化之前,父亲长期背锄荷担去修理,后来,又在他的号召组织下,一条宽敞平坦的水泥路从乡级公里延伸过来,直至家家户户。
每次回家,我们总带着城市超市里的大东小西而去,又带着乡村里的各类物品而回。爱,就这样在后备箱里,交换,流转。父亲是月亮,用自己微弱的光照亮了全家,照亮了我;母亲是凉亭,让我奔波疲乏的心灵在这里休憩。
而现在,我的家,如圣洁华丽的殿堂,父亲是思念,母亲是挂牵。我和我的家人,站在殿堂之外,默默的祈祷,深深地祝福……
2013年正月16日,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强忍着悲痛,上完了那一节课。我的家,从此,阴阳两隔!父亲!那个曾经健壮如牛可以从开着的汽车上跳下来捡风吹走的草帽的父亲,那个曾经天不亮就把一丘秧苗放倒的父亲,那个打着油灯挑土将后背山脊抬高几米的父亲,那个挑灯夜织编出一件件毛衣毛裤的父亲,那个风里来雨里去半夜三更随叫随到给人看病的父亲,那个将一贫如洗一穷二白的家建设成了村子里让人羡慕让人尊敬的好人家的父亲!父亲的人生轨迹划上了句号,但父亲对我们的爱,寄托在屋前的果树上,年年繁茂;我们对父亲的思念永远地记在心里,日日深刻!父亲的离世,给了母亲巨大的痛苦,她常常在半夜里哭泣,无论我们怎么劝她来城里居住,都不肯离开老家。她说:“我怕你父亲回来,找不到我!”直到今年,母亲才去了深圳,在那里,我弟弟的孩子还小,她老人家在带完哥哥和我的儿子之后,去弟弟那里享受天伦之乐。每当我电话里关心她的身体的时候,她总是说:“妹子,你不要担心我。我这辈子够幸福的啦。我做女儿的时候,有你的外公外婆疼爱。成家后,你的父亲一直对我很好;而现在,你们兄妹个个挂念我,孝顺我。我很知足啊!”她还说:“人不要怕死,只要活得有意义,活得幸福,死也就没有遗憾!”听到母亲这样的话语,我知道,母亲开朗达观,我远远不及!
今年清明节,我回到老家,微雨花落,青山依旧,人去楼空。岁月沧桑,一切尘缘旧事都将随风而去;唯有那浓郁的亲情,亲情里传承的精神,将永远在岁月的河流里流淌,一代一代,生生不息……我仰望着门前高大的柚子树,看那树叶片片舒展,像是一个个回忆,我抚摸着它们,如同抚摸着自己的前世今生。我在心里轻轻地吟唱:“几多安详与温暖,几多欢喜与辛酸;青山莽莽终不语,溪水淙淙歌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