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与贾漫先生相识已经十几年了。
十几年的相识毕竟是短暂的,在我任职《草原》杂志社的十多年中,我们的关系逐渐由相识到相知,直至成为忘年的朋友。虽说年龄相差悬殊,但共同的追求和兴趣还是紧紧地捆住我们,难舍难分。先生的嘴唇常常留着一丝善良的微笑,但其中防御和隐蔽不少动人的诗意。我渴望走近他,走近这位孤独的老人内心的世界。先生的周围是那么多深沉的寂静,那么多未说而没能写完的诗,但当他的话语清新、纯净而又友好地从这种寂静中向我徐徐传来,我确实感到了一种幸福。先生一味地对我说,仅自编自吟着像儿童唱歌那样腼腆的表情:“我是多么害怕别人不讲真话。”先生始终把真实的自我显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担心粗暴的现实过于猛烈地逼近他,把他兢兢业业捧在手中一生的缪斯之神的水晶杯砸得粉碎。现实是残酷的,而先生却在艺术的大海中一味苛求,在生活的浪涛中如此谦让。先生屈身于内心的自我,羞怯地穿过当代喧嚣的文字,用刀刻般的思想把自己对现实的真实一一呈现,而且就像飘在空中的那朵云,悄无声息而又从容不迫,为无限的返照而漂泊而深思。
这么多年,我了解了贾漫先生,也认识了先生严谨而不矜持,沉静而又愤怒的文风。先生写诗,我编稿,虽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虽说彼此居住得很近,但一年中却难得见几次面,更多的时间是打打电话,彼此问候一声。偶尔有兴趣相近的朋友相聚便邀先生来,相处的时间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因为先生年岁已高,精力有限。对于时间的把握每一个相聚的人心里都清楚,席间,先生总是在酒酣耳热之际,柔声慢语地哼唱起香港著名歌星邓丽君的歌曲《甜蜜蜜》,先生总在说,邓丽君的歌声是一种从未被世俗浸染的心灵之歌,也是一种发自内心恰如空谷足音的纯净之音,这种独特的音质也只有懂得人生内涵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望着先生沉浸在邓丽君的歌声里,那副摇着头、眯着眼,半睡半醒陶然忘我的姿态永久地留在我记忆的深处。先生时常将新写的作品拿给我,并一再嘱咐,不要急于发表,我只是想与你分享创作的快乐,当然也希望我提些看法,我却很少说些什么,因为先生写得确实好。先生不是一个光想听赞扬的人,而是皱着眉头,语气异常沉重地说,做一个人很难,做一个有良知的人更难。望着先生的满头银发,我无语。只有像先生那样葆有孩子的纯真和哲人的智慧,才能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我确信,像先生这样严肃而认真的人已经很少了。
一晃,又一晃,很多的日子没有和先生联系了。突然在某天的晚上,先生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校对他文集的稿件,先生的文集要出版,这是多么令人欣慰和高兴的事。拿到文稿的当天,我迫不急待地阅读起来,字里行间,充溢着无穷的力量和要把一切都燃烧摧垮的激情,那一刻,我让先生的诗歌彻底征服了。先生那种不加修饰的清泉般纯净的文字和
情感,我们当代的诗人写不出来了。生命的泯灭,当然是令人遗憾的,但诗歌的永恒又是欣慰的。只要诗歌活着先生就活着。嗟乎,人不可以选择生命的长短,但可以选择生命的厚度。我为先生的不苟活而激动。当先生的文集付梓之际,先生又打电话邀几位老友,顺便又告诉我,今晚的聚会只有一个主题:只为我们能活着。我愕然,活着,为什么活着而又活着为什么?席间,他们谈了许多旧闻轶事,并且又喝了好多酒,当时,有几位老诗人哭了起来,那样的场面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席毕,在下楼的间隙,我执意要搀扶先生下楼,先生微醺的脸面因我的固执而显得很不高兴,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对我说,让人搀扶的人已经太老了,需要人搀扶的人明显是老人了。我还年轻,你就不必费心了。先生的话我不得不听,就任凭先生蹒跚着微驼的背一步步挪下楼去。暗夜中,我握着先生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先生的记忆力在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老人中是出类拔萃的。先生总是在极小范围的聚会中,以一种特有的方式,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唐代诗人李、杜的诗。先生起初用双手捋捋银发,接着左顾右盼,最终盯在某一个人的脸上,然后,微眯双眼,醉酒般旁若无人地背诵起来。先生不背则已,一背起来就足以让人惊叹他的记忆力了。尤其是先生背诵屈原的《离骚》,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那种楚汉盛唐的风范,活脱脱演绎着一幅古代的诗仙们醉酒诵读的情景,我被先生的声音迷住了。偶尔先生还会问上几句,近来背诵唐诗了吗?背诵哪些诗人的作品?我一时语塞,怯怯地说,工作忙,还没有背诵呢。先生听后哈哈大笑,背诵些唐诗好啊,尤其你又是一名诗歌编辑,更应该背诵些。此情此景,先生的音容笑貌我又怎能忘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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