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源于她的一滴水珠,一滴可以缺失的无足重轻的水珠,也只是漂流在她的海洋里拾起星星点点。
潜意识里,她就是上天派遣的使者,她奔波劳顿于属于她的那个时代,当那个时代已经成为历史,她挥挥手,欣然地离去。那一刻,她是那样的安详,看不到流年的沧桑,找不到
岁月的刀痕,寻不出时代和社会炮制的标签。她,用那一份顺从自然的坦然,走向了无怨无求的泯然。空气里飘满哀泣的时候,我抑住了眼泪。我想,她使命已尽,该是回去复命了吧?
她,享年94个春秋,不知道什么叫药,不知道什么叫扎针,更不知道病是什么味道。辞世那日,她还在烧火做饭,还在拆洗缝补,还在摊晒晾收。
她曾是那个时代的生命守护者,更是一个传奇。三十三年前,在那片村落出生的人,几乎都从她那双手里跳动过生命。我,我兄妹,我表兄妹以及堂兄妹二十几人,都是经她的双手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时的农家,日子拮据,产妇的身体不似如今这般金贵,加之生子不需要生育证、出生证,有感觉了,就把她请到家里。要紧时,她一天能接生三五个。不管多胎、横胎、站胎,她都能保证母子平安。就算死胎,她也能保住产妇的安全。也就是说,在她近乎六十年的接生生涯里,没有出现过一例差池。她是怎么做到的,有没有什么神术,没人知晓。她从不在人面前提及这方面的话题。从她无声的目光里,看得出,生命是上天馈赠给一个家族的财产,她是守护这份财产顺利到站的使者,神圣而不可亵渎。
四十年前,一个邻居,妊娠七个月了,不知什么原因,胎儿死在了腹中。孕妇肚疼难忍,但死胎愣是焊在了肚里。邻居噗通跪地,说医院要剖腹取子,一千多的住院费他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求她想法把死胎取出。家人当即拒绝,生命的降生原本就是母亲的鬼门关,况且是个死胎,万一大出血怎么办?这么大风险的事情,她竟然答应了。在不用手术而又保证母体安然无恙下,七个月的死婴被她那双手请了出来。邻居每每说起这事,总会泪盈于睫。有人看着她粗糙的双手质疑,她淡然笑笑,也只是淡然笑笑,似乎守护生命是她义不容辞的职责,不值得说,更不值得赘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邻村的一个孕妇半夜里忽然肚疼见血。孕妇的姐姐在镇卫生院妇产科做大夫,知道妹妹将要分娩,晚上就住在了她家。孩子落地了,见是个男孩,几个人高兴过头,只顾着看孩子,忘记了肚里还有胎盘,孩子一挣扎,脐带断了。断脐带连同胎盘一起收进产妇腹中。产妇憋得脸部乌紫,产妇的姐姐经验少,一时慌了神。那时还没有手机和固定电话,没办法联系急救车。产妇的对象想起了她,冒着风雪把她请到家里。七十高龄的她,凭着一双手,把一个垂危的产妇从死神身边抢了回来。
她,我的外婆,用她的勤劳和善,谱写出一个个世间罕见。时至今日,我始终忘不了那一次生命降临带给我的震撼。那一声,那一掌,那一剪,那一碗,那一笑,记忆的光影注定让那些幻化为不落的午阳。
八六年的麦收,隔壁邻家的小侄子要出生了。邻家大哥托人捎话给外婆,让外婆不要走远,等把麦子拉到打麦场便去请她。外婆知道这个时节家家都忙,就提前给舅父舅母他们做好饭菜,颠着一双小脚自己来了。外婆先到了我家,让我告诉邻家大哥,不用去请她了,产妇有了动静,隔墙吱一声就行。怕产妇后半夜分娩,外婆没有睡,我也只好坐在一旁陪着。天将明时,邻家大哥拍墙喊我,让我快带外婆过去。我连打了几个哈欠,很不情愿地嘟囔一句,要知道等一宿,就该睡上一觉了。外婆看看我,摇摇头,笑了。
我们过去后,天已大亮,邻家嫂子仄在床上,抱着肚子,皱着眉头,看样子真的是要临盆了。外婆把洗净的手放在白酒里浸了一会儿,让邻家嫂子半躺在床上,手伸进产道,查了查胎儿的动向。这时,院子里有人喊邻家大哥,说广播里报道下午有大雨,趁大雨没来之前赶快把玉米播进地里。当农民的都知道,“夏播早一天,秋收早半月”的道理,更何况真要下了大雨,那就不是早播种一天的事情了。邻家大哥为难地看了看外婆,外婆考虑都没考虑就说,你去吧,家里有香子帮忙就行。我帮忙?我登时就傻眼了,要知道,我还是个姑娘呢。我诧异地看着外婆,外婆笑了笑说,经见经见就长大了。这话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真的不懂。
邻家大哥一走,外婆便吩咐我去烧水煮鸡蛋。我烧了一锅开水倒在大瓷盆里凉着,把煮好的三个鸡蛋也放在一边凉着。外婆又吩咐我煮剪子(剪脐带用)、白棉线和白纱布(包扎脐带用)。最后,为产妇熬了一壶益母草红糖水。
就要分娩了,外婆让我把三个白煮鸡蛋剥给邻家嫂子吃,说这样生产时有力气,生产后身子不会虚脱。邻家嫂子终于疼得喊叫起来。为了减轻邻家嫂子的疼痛,更为了她分娩时容易用劲,外婆让我坐在床上,紧紧托住她的上身。准备就绪,外婆的左手按在邻家嫂子隆起的腹部,右手伸进产道,大声鼓励:“使劲,孩子就在门口,快使劲!”外婆的鼓励比产科大夫的手术刀还管用,邻家嫂子屁股一抬,头往我胸前猛力一顶,就听一声“哇啦”,婴儿落草了。
外婆左手提着婴儿双脚,右手在婴儿嘴里掏了几掏。接着,让婴儿头朝下,照着那嫩嫩的屁股给了几巴掌。婴儿哇哇大哭,外婆毫不怜惜地将他往温开水盆里一扔。婴儿一边哭,一边四肢乱张。任婴儿在水里折腾了一阵,外婆才把他捞出。继而,剪脐带,包扎脐带断口。
一切完毕,外婆拿过一个白瓷大碗,她把脐带中的污血全部挤进碗里,手指在碗里蘸了蘸,蘸上一些污污的血,然后,将蘸满污血的手指在孩子嘴里搅了搅。我诧异地看着,问外婆为什么要用污血擦拭婴儿的口腔。外婆说她在给孩子漱口,漱过口,孩子以后不会得病。
放下婴儿,外婆让我把盛有污血的碗端到外屋,小声吩咐我将备好的红糖水倒入碗中。我不明白外婆的意思,照做了。尽管是温水,但倒入污血中的那股腥热气仍让人受不了,我差点儿就吐出来。
外婆又让我把掺有污血的红糖水端给邻家嫂子喝。我愕然却又不敢多问。我满腹疑惑地看着邻家嫂子一口接一口地喝,感觉空气中弥漫的全是浓浓的血腥,胃顿时翻腾起来。没等邻家嫂子喝完,我已经无法抑制,急忙跑到院子里大呕。
我历经了外婆迎接生命的全部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领略到了那双与凡人没什么区别而又异于凡人的手的神奇,也明白了,缘何在外婆的手里跳动的生命总是那么康健,缘何那些产妇忍着疼痛也要等外婆带她们去闯鬼门关。外婆她不仅仅是在迎接生命,而是在保护生命的源源不断。哦,我好像还真的就长大了。但有一点自始至终的缺憾,外婆的接生术源于何方神圣?婴儿和产妇喝脐带血源于哪朝哪代?外婆没有给我答案,只说她十五岁跟着外太祖母学的接生,我的问题她讲不出道理,只知道婴儿和产妇喝下后,身体强健,一辈子不生病。
外婆不识字,讲不出道理是情理之中。她说身体强健,一辈子不生病,我倒是十分相信,因为外婆从来没有生过病。外婆育有两男五女,我断定她老人家生产时一定每次都喝过脐带血。再说我们兄妹几个,一般的感冒从来都绕着走,就算被感染了,也不用吃药,喝几碗白开水就把感冒病毒打发了。我肯定我们也喝过脐带血,因为我们都是外婆接生的,外婆用她蘸满脐带血的手指也一定给我们漱过口。
近乎六十年的接生生涯里,外婆用她那纤纤柔手迎接了几千个新生命。有人说,是这几千生命的庇护,外婆才拥有了这罕见的健体。我不以为意,因为外婆给人接生纯属义务。最大的报酬是主家过意不去,吃喜面那日,强行送来一斤红糖,两个鸡蛋。为这,舅母常常唠叨,说人家哪村哪村的接生婆,接一个孩子要多少多少钱,就没见过外婆这么傻的。外婆的回答依然是那淡淡的微笑。
的确,外婆就是这样,只知付出,毫无攫取谋获之心。不管是邻居还是家人,从未有谁见过外婆的愁容,也从未有谁听到过外婆与人争较的只言片语。所以,我更坚信,是老人的亲和良善,无怨无求,才让她创造了像神灵一样一生无疾的奇迹。如果说,水至清无鱼,是一种自然之道,心至净无疾,何尝不是一种为人之道?奇迹的创造其实就这么简单,心至净,足矣。
父如山,母似海。当我站在嶙峋的山巅如痴如醉地欣赏万里晴空,当我融入千层碧波尽享海鸥的翻飞,外婆,这位生命的守护者,却从我的世界里悄然而逝。
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外婆正在拆洗棉被,天突然就变了,外婆颠着一双小脚先把舅母晾晒的衣服收进屋,然后去抱烧火做饭的柴禾,刚抱了两趟,雨就下大了,外婆不小心滑了一跤。这一滑,再也没有起来。母亲几个伤心欲绝,我劝说,外婆是让老天爷召回天庭了,她该走了,该去享福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宽慰自己?老人辛苦了一辈子,没让儿孙侍候一天,这是什么德行的人才有的福报?
天使!上天派遣到这片村落的使者!那个时代不可或缺的使者!看着灵床上安然的仪容,我对自己说,对无数的匍匐着的挣扎着的生命说。
床头,紫檀色的镜框里,外婆和善的笑颜被定格。我偎在外婆的右侧,攥紧她的右手,似乎攥紧了那手我就能像她一样也能创造奇迹。凝望这一厢思念,远眺一处朝阳的方向,那是一片海,海的彼岸还是一片海。透过茫茫的海水,我看到了大洋,看到了生命的诞生,看到了生命从匍匐、拼搏到泯没的轮回。
生活的未央间,我的外婆,母亲的大海,我大海的大海,我生命的源,留下的远不止一个短篇。
返回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