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死后很长时间,
父亲一直对他只字不提。直到“文化大革命”时,父亲单位有人贴出大字报,揭发叔父是一个叛徒,我才大略知道那段讳莫如深的家族历史。我向父亲打听有关叔父的情况,他支支吾吾,推说自己不知道,显然不想说。
我对叔父感兴趣,源自看到一篇文章。那篇题目为《我所知道的王东》,发表在《兰州文史资料》第二十五集。文中披露王东在担任西北师范学院学生会主席期间,在兰州地下党的领导下,多次率领青年学生走上街头,举行“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示威游行。王东站在学生运动的最前列,不仅做西北师范学院学生的组织发动工作,还积极串联其他学校师生共同行动,并亲自书写标语,秘密散发张贴传单。由于国民党特务的捣乱破坏,游行虽然没能持续多少天,但也引起了国民党政府的极大恐慌,他们采取极其卑鄙的手段,软硬兼施,妄图阻扰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国民党省党部书记长陈辉还几次约王东“谈话”,企图威逼利诱,但王东不予理睬,继续组织和领导着学生运动。国民党政府不甘失败,派特务混在学生中制造矛盾,挑拨离间,破坏学生运动。在保密局特务的挑唆下,西北师范学院学生之间相互吵架,发生了拳脚冲突。王东及时识破了国民党特务的阴谋,立即深入到两派对立的学生之间做团结教育工作,并写了长达数千字的布告,张贴于学生食堂门口,唤醒大家认清敌我,团结起来共同对敌。于是,矛盾很快得到缓解,学生间进一步加强了团结。因不满国民党宪兵无故殴打逛街的学生,王东手举黄纸旗,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率领西北师范学院及各大院校的数千名青年学生,冲过冷风飕飕的黄河铁桥,向国民党宪兵团部挺进。他们收缴了宪兵团的枪支,暴打了宪兵团团长刘久久。一石激起千层浪,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很快波及社会各界,兰州各界人士纷纷站出来,声援学生运动。此时,和平老人张治中任西北行辕主任,不愿事态进一步扩大,将殴打学生的宪兵绳之以法,方才平息了事态。王东还
帮助地下党购买药品、粮食和传递情报。伴随着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全国工人运动、学生运动此起彼伏,波澜壮阔,成为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第二条战线。国民党反动派不甘心失败,开始了疯狂大搜捕,许多地下党员和爱国学生被秘密逮捕枪杀。兰州解放后,从接管的国民党保密局档案中,发现王东列入暗杀黑名单第十一名。这与大家印象中的王东大不相同。作者叫刘泉,曾与叔父是朋友。我拜访他,他给我讲了不少叔父的事情,让我惊奇不已。我的家族居然还有这样一段辉煌的历史,听之未听,闻之未闻。
抗战时期,当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叔父决然离家出走从军。他一路讨饭,徒步走到了陪都重庆。那天,他一连三天三夜都没有吃一点东西,饥肠辘辘,走在北风呼啸的荒郊野外,瑟瑟发抖。他实在饿得撑不下去了,就圪蹴在田地里,用手刨了几个胡萝卜,抠掉上面的泥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饱了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直到路过的行人摇醒他。到了重庆后,叔父没有任何合法手续,只好谎称自己是从山西平遥县逃过来的学生,因而没费多大周折参加了黄埔军校的入学考试,并以优异成绩顺利通过了文化课考试。因体检身体不合格,最终没有被录取。中国驻印军厉兵秣马,准备反攻滇缅,急需知识青年入伍。在蒋委员长“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感召下,叔父和许多青年学生一样从军,成为了中国驻印军的一员。
1943年2月,叔父一干人被美国军机从重庆空运到了印度的兰姆珈,分配在了新一军新编第三十八师。在印度兰姆珈,叔父在美国教官的训练下,不仅学会了步枪﹑冲锋枪的使用和射击,还学会了山地和丛林作战战术。叔父从小就酷爱文史,成为新一军《精忠报》的文坛骁将,写了大量文章,其中有很多稿件被《大公报》《申报》采用。后来,叔父成为了新一军《精忠报》的战地记者,拍摄了许多惊心动魄战争场面的历史照片,其中有孙立人率军过野人山,冒着枪林弹雨,指挥军队强渡伊洛瓦底江的场面,这些珍贵的历史照片成为一段抗战史的“活化石”。1943年10月,在史迪威和孙立人指挥下,叔父随同新三十八师,向盘踞缅北的日军展开了反攻。新三十八师更是成为开路先锋,自雷多向新背洋和密支那方向发动进攻。中国远征军健儿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打得日本侵略者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直抵缅北重镇密支那城下。此时,孙立人升任新一军军长,新三十八师师长由李鸿继任。在史迪威的指挥下,中美联军攻占密支那机场。孙立人命新一军新三十师师长胡素,率军向密支那城发动总攻,经过激烈的巷战,付出了数千人的生命代价,终于在1944年8月攻克缅北重镇密支那。勇士们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敌我双方的尸体每公尺就有一堵墙那样高,腥臭味在十几里路之外都可以闻到。攻占密支那后,中国驻印军迅速夺占八莫,至此被日军吹嘘为固若金汤的缅北立体防线,在中国驻印军强大攻势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1945年1月,中国驻印军与滇西入缅的中国远征军会师于芒友。
抗战胜利后,他拿着新一军军长孙立人的亲笔信,进了西北师范学院读书。当时,国民政府对抗战期间从军的青年学生,有优待政策,青年从军学生不光保留学籍,而且还对青年从军学生退伍时,做出了免试升学、减少学期、优先录取等优待办法。
叔父喜好读书,特别喜欢阅读进步书籍。他与四川籍的
同学刘宗尧成为了朋友。刘宗尧长得又黑又瘦,个子低矮,平时穿的衣服宽大不合身,好似道袍加身。他去过延安,上完抗日军政大学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被党中央派到兰州从事地下工作,他是叔父的入党介绍人和联系人。后来,刘宗尧突然失踪了,有人说他被保密局的人抓去,秘密杀害了;有人说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为的是躲避保密局特务的追杀。刘宗尧是死是活,无人知晓。不久,西北师范学院的五个学生半夜里被保密局的人抓走了,据说是叔父告的密。
至于说叔父是个叛徒,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叔父为人豪爽,讲信用,凡是答应过的事情,一定照办,即使一时办不到,日后必定想方设法办成。那年,邻居张金燕的丈夫患冠心病住院,叔父一下子借给了他二百元。要知道,叔父那时工资仅有五十八元。
新中国成立后,叔父曾被判刑十年,罪名是叛徒,曾向保密局特务告密,出卖了五名进步青年。我去兰州文史馆查阅了过去的档案资料,从当年的判决书来看,主要罪状是叔父担任西北师范学院学生会主席期间,向国民党反动政府告密,致使五名进步青年学生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枪杀。叔父曾为自己辩护过,说他是中共地下党员,刘宗尧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也是他的单线联系人,他曾数次冒死为党传递过情报。由于刘宗尧后来下落不明,他的情况无法证实,负责审讯的公安人员认为叔父不老实,怒气冲冲地警告他:“你少耍滑头,我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叔父感到无辜极了,却又无法说清楚,刚刚还亮光闪闪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叔父死于1968年,当时正是“文革”时期,他因历史问题遭到批斗。关于他的死法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自杀而死,另一说法是心脏病发作。有人称,叔父是在一次批斗后回到牛棚,第二天早上看守催他起床,才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僵硬了。
叔父到底是不是一个叛徒,一直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这个问题像紧箍咒,一直困扰着我,直到2014年,我看到了一本介绍兰州地下党活动的书,里边披露了许多从未公开的史实。当年,西北师范学院的五位青年学生之所以被国民党政府秘密杀害,是因兰州地下党内部出了叛徒,一个叫赵曦的人出卖了那些学生。不过,这个叛徒不久失去了保密局特务的信任,后来也被国民党政府杀掉了。西北师范学院学生会主席王东,确系中共地下党员,他多次冒着生命危险为党传递情报。他的单线联系人刘宗尧,在敌人抓捕他前夕,接上级指示紧急撤退,奔赴山西解放区。刘宗尧后来改名吴瑶,被党中央派到第四野战军,大军南下时,患肝病去世。此书的作者是一位退役将军,名叫李卓,解放战争期间,一直在第四野战军直属政治部工作。
我专程去北京采访过李卓将军,尽管他背驼得很厉害,耳朵有些背,可记忆力惊人,思维敏捷。李将军说自己和刘宗尧是战友,亲耳听他多次提到过王东。因当年情况万分危急,刘宗尧仓促撤退时,没有给王东打招呼。本想全国解放后再去找王东,谁知大军南下时,他意外病逝,因此叔父当年为党做过的许多事情就不为世人所知道。
听完叔父的故事,我的眼泪从眼眶中簌簌地滚落下来。我觉得愧对叔父,不该人云我云,一直埋怨他是个叛徒。今天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叔父不是叛徒,而是一位大英雄,他为中国革命的最终胜利做出的巨大贡献,彪炳史册,我为有这样的叔父而感到无比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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