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兴的大街上走着，酒糟的熟香气弥漫在风里，有作坊在起酒锅。
　　这味道让我着迷和兴奋。我相信，这是一个酒乡，北方的苦寒地，乡民普遍能喝烈酒，不大的乡街里酒坊竟有大小三家。其中有一家酒坊取巧，用名火烧张，生产品牌为火烧张的瓶装酒，很畅销，但价格昂贵，一瓶要几十元。
　　我初居乡里，从未去过酒坊，我嗅着空气中的糟香在找一家就近的酒坊。结果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在龙甘公路后身的普通民居里。
　　酒的香气越来越大，酒坊的门大敞实开着，一只闲置的大酒锅在大门口旁靠墙立着，成了活招牌。
　　给我打酒的是一位残疾男人，身材矮小，形貌奇特，走起路来张着双臂，摇摇晃晃。他是老板。我惊了，断定这也是一个像脑瘫诗人余秀华一样，有着摇摇晃晃人间的高人。余秀华拥有一个诗意的人生，他却坐拥一家酒坊，都是香飘在外的人物。我张口打了五斤六十度散白，要尝尝，老板慷慨，打完后又赠了半提。
　　我每日出门，下坡到街里去。中兴乡街的地势西高东低，东边有山，西边有岗。山是矮山，山顶有一座凉亭。我总想着等天暖了去登东山。不是学孔子，却也爱东山。我生来爱山。“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我登东山当可小乡里。周梅森热播剧《人民的名义》中有位落魄诗人郑西坡，我受到启发，马上便戏称自己为张西坡。
　　我在西坡顶上住，那里是乡街里最没遮拦的地方，每日被大风吹，人一出门，便在风里。所以，最宜过夏天。
　　我的隔壁住着一位邻家少妇，三十许人，姿色不凡，是米粮西施，开着米面粮油店铺。每每我出门，她也出门，到坡下去。我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披肩的长发染了黄绿红几绺子颜色。她走在风里，她跟着风走。
　　我也走在风里，我跟着她，也跟着风。她走得很慢，我走得比她更慢，仔细保持着距离。偶然她一回头，见我嫣然一笑。我也笑笑。她等我一下，我便赶上去，一起在风里走。我们开始谈风，谈云，谈天气，也谈迟迟不来的春天景象。
　　她叫我姐夫，娘家在中四村，跟家人打电话还拉着山东口音。曾见有妇女跟她抱怨两张煎饼不够吃，她则报之以白眼。然后用两只手比出大圈，说，锅盖那么大，撑死你！
　　她很少到我的屋里来，来了，若妻在家，她们就能聊上好一会儿。
　　有两次很不巧，妻子不在家，她来了把门打开一道缝，人站在门缝里朝着屋内说话，小心谨慎地，窥探观望地。
　　我正一个人在屋里看书，告诉她妻子不在家，她就说我在家里待着太消停了。我没有给她画像，像贾平凹一样，我写了些文字关于她，但我并没告诉她。因为这是我的事情，不是她的事情。
　　春风渐大，有时人在风里被风推着跑。天上的云开始增多，一大朵一大朵的，有时石墙一样地堆砌起来，垒满了半边天。地上因此有了些雨意。云分黑白，是杜甫笔下的白衣苍狗，天上成了水墨画的笔洗，倏忽多变。有一天，落了些豆大雨点，我没防备，从坡下跑回来。进得屋后，趴在窗口上，痴痴地看头顶乌云翻涌。那云脚低低的，就快把天封严了。
　　说起来不禁唏嘘，已经有十年光景我没有在老家过一个春天了。我一直认为，老家是风云故地，风大云多，有大漠边关气息。在这块地方，我是见土土亲，见风风亲，见云云亲。
　　街边的杨树已过花期，就要结籽，春天正在缓缓地来。远眺东山下的树梢，已经泛绿。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邻家少妇已经在门口的石阶上择婆婆丁了，很青小，白多叶少，周身裹着泥土。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注定会日久生情。我是一个在任何地方初来不想待，待久不爱走的人。
　　我开始喜欢起中兴的各种物什，它的地势，它街边的每一棵树，它街区外大片的田野，它的风雨和云，它乡街里的烧锅酒与豆腐。我可以去阳光小区访友，可以到松竹园宴客，可以任性在乡街上的风里走，也可以尽情地去看云，看星，看月。
　　在我的心里，老家的一切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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