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是我多年的同事。我们同住在一个村子里,在本村小学里当教师。此人虽然身材高大,但相貌却不敢恭维。大长脸上面长着一双三角眼,从鬓角到下颌毛发连绵,芳草萋萋,胡子长得非常旺盛。我们就调侃他,给他起了外号“大胡子”。大胡子颌骨突鼓,牙齿外露,尤其是那两颗金牙,更是白亮亮地露在外面。这两颗金牙已经跟随大胡子三十多年了,这是那一年他帮父亲敲铃时的意外收获。他父亲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每天上工时都是由队长敲铃,招呼群众上工。那一天,上工的时间到了,他爸有事,一时腾不出手,就叫儿子代替他把上工的铁铃敲打一下。铁铃重十多斤,挂在街中心的一个树杈上。大胡子手拿铁锤去敲打,刚敲了两下,铁铃突然垂直掉落,砸在了他突出的上颔上,当场砸掉了两颗门牙,弄得满嘴是血。后来队里出钱给他镶了两颗金牙。他父亲见他长相丑陋,怕他寻不上媳妇,以权谋私,把他安插到学校里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大胡子很抠,对人薄情寡义。他烟瘾酒量都很大,只要一下课,坐到办公室就抽烟。他吸烟从不让别人,自己不声不响地掏出一根,悄悄地吸起来。别的男同事吸烟,都要谦让一下,礼貌地递上一支,或者啥也不说,直接每人撂一支。唯独到大胡子这儿了,只象征性地问一句,吸个吧?大胡子必说,不吸,我有。那人便不再让,继续往下撂。时间久了,谁散烟时也不再问他,他也照旧不让别人,自顾自个地吸。可是,如果有一天,大胡子突然拿出烟,给你递上一支,那就有事了,那一定是他有求于你。如果他递给校长一支烟,那肯定是他有事要请假了;如来他递给同事一支烟,肯定是要求你替他代一节课了;如果他递给街坊邻居一支烟,这街坊或邻居就必问他,有事了?他也肯定有事。
听说有一次他到邻居家借自行车,一边掏烟一边说话,当听说自行车不在家时,本来已经掏出来的烟又放了进去,把邻居气得发誓以后再不借给他东西。
还有一回,他去一个街坊家借喷雾器,人家弟兄两个正在坐着说话,他只掏出一支烟递给了当哥的,说要借喷雾器用一下。当哥的还没搭腔,他兄弟就说话了:“喷雾器在家搁着呢,不能用!”大胡子问:“咋了?”“不咋了,我还用呢!”“那我明天用。”“明天也不能用!”“那啥时候管用?”“啥时候也不管用!”大胡子灰溜溜的走了。
大胡子也很喜欢喝酒。那几年农村小学还上早晚自习课。晚自习放学后,我们几个男教师常常要打牌喝洒,输了的拿钱,赢了的啥也没有。到最后必是大胡子去跑腿买酒买菜。当然了,这酒菜在喝酒的过程中,也数他吃喝的最多。后来,由于更换校长,教师岗位调动,这夜间酒我们就不喝了。可是,大胡子的酒瘾却越来越大。我们男教师轮换着住校看校,轮到他看校时,我们常常发现他睡觉的床腿里边放着一个酒壸,酒壶里面的酒每天都在减少。大胡子怕老婆,不敢在家喝酒。就是不该他看校,不在学校睡了,学校门外不远就有小卖部,他抽空跑到小卖部去喝。买上一瓶酒,干抽几口,剩下的放到小卖部门后或学校里,想喝了拿出来抿两口。有一次没把握住,喝得过多了,上课时竟然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小便顺着裤腿流了一地。不但闹出了笑话,也受到了校长严厉的批评。大胡子终于收敛了酒瘾,不再喝多了。
多年以后,他的儿子长大了,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呆着,问他要钱花,他不给。他儿子赌气喝了药,拉到乡医院灌肠洗胃抢救了好长时间,才保住了性命。差一点没把大胡子吓死。后来,熊孩子在县城私立学校找到了一个代课教师的职位,才让大胡子安下了心。不久,更让大胡子烦心的事情又发生了。他儿子在县城里谈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回民。回汉很多风俗习惯大相径庭,格格不入,生活在一起彼此都很难适应。无论大胡子怎么反对都无济于事,他儿子是一条道走到黑。订亲下彩礼时,大胡子不出钱,和儿子闹翻了脸,被儿子一下撂倒在了地上,并骑在身上不让起来。这时本家的一个兄弟过来,一脚把他儿子蹬到了一边,他才爬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日你娘,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还不服你嘞!”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儿大不由爷,大胡子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儿子的这桩婚姻,也在十多年后解体了。有人说是他儿子花心,和女学生关系暧昧,被发现了;也有人说是那媳妇红杏出墙,被他儿子甩了。究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但是人们明明看到的是,大胡子的儿子,不但房子没了,车也没了,儿女也不归他抚养了,他被净身出户了。学校里也把他除名了,连工作也没有了,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时还是一个人,只是增长了年龄,变换了容颜。
大胡子这些年可攒了不少钱。自从2000年民师转正以后,教师工资得到了大幅度增涨。加上家里种地和养殖的收入,存款折在增多,存款数目在不断变大。由于对儿子的婚姻不满意,儿子儿媳也不经常回家,就连孙子孙女也没有一点亲情。偶尔回来一回,也是回来要钱的。你要钱我不给,为这事也没少生气吵架。后来,大胡子学精了,儿子儿媳一回来,他就躲出去。有一回就在我家里躲到天黑才回家。
2015年,大胡子年满六十,到站退休了。他的离了婚的儿子也孤零零地又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小院里。大胡子看着这人到中年的儿子,又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不到半年的光景,头发又白了许多。
猪往前拱,鸡向后挠,各有各的本领,各有各的高招。去年夏天,大胡子儿子在开封市私立高中找到一个岗位,重新当起了教师。教了半年,好白菜从天而降,一个刚刚毕业任教的女大学生,22岁,竟然要和他谈婚论嫁了。大胡子儿子已经38岁了,整整比那女孩大16岁。先一说出来没人敢信,等到领回了家门,人们不得不啧啧称叹。这个时代,爱情真能冲破年龄的束缚吗?不可思议!
这一回,大胡子出血的时候到了。小处来,大处去。平日里一点一点积攒的,省吃俭用一辈子攒下的,终于到了决堤的时候。第一步买房,大胡子拿出十三万交了首付。接着女方提出买车,大胡子不想出,女方父母要挟,不买车不订婚。大胡子被逼无奈,只得又拿出八万元给儿子买了车。接下来订亲彩礼六万六千元,更是不可犹豫地付出了。大胡子当了一辈子教师,退休后每月三千多元,在农村这个消费环境中,本应该穿得体体面面,吃得白白胖胖,玩得神清气爽。可如今的大胡子,衣冠不整,面黄肌瘦,牙齿显得更突出了,眼睛显得更细小了,胡子懒得修理,长得更长了。
有一天我们说闲话,我说,你活的太亏了,一辈子的劳碌都给了儿子。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能让这一门人绝了后呀!这都是上辈子的冤家,欠着他的”。
现在,大胡子的孙子快出生了。儿子早几天就打来电话,要他多准备一些钱。小孩生产,置办酒席,喂养小孩的奶粉,这些钱都少不了他出。儿子就像挤牙膏一样挤他的钱。看着是没了,挤挤还是有的,那就还得挤。大胡子被挤得血压升高,酒瘾又犯了。每次喝醉以后,就拿出存款折,看着上面清零的数字,含糊不清地在那嘟囔:“这都是我欠他的,这都是我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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