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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水杯

时间: 2018-08-13 08:58; 作者: 高中作文网  电脑版浏览
我怀孕四十多天时突然见红。同学给我做了检查后,俩人商定以密切观察为主,没有采取药物治疗。母亲知道后急匆匆从乡下赶来,又是买吃的,又是送钱。在她眼里亲人生病,必须送钱,数字得奇数,而且尾数带三,意在让病散了。可母亲送了钱后我还是见红。母亲再次心急火燎地奔回老家。第二天,太阳刚照到窗棂上,母亲拎着一只黄色的布袋出现在我家门口,进门后,母亲站在室内东瞧瞧西瞅瞅,似乎很犹豫。我好奇地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袋里有佛经,我必须找一个最干净的地方放一放。母亲眼里最干净的地方并不是指没有尘埃,而要符合她心里形而上的那套干净,远离污秽之地,不受人间烟火熏染。后来,母亲把布袋放在了我书架上。很快,母亲忙碌起来,又是做饭,又是烧菜,说是要请太平菩萨。那时在母亲心里已经住下了数位菩萨,知道遇上什么事该请哪位菩萨。
  母亲年轻时虽然对我们的规矩很多,也不怎么笃信菩萨,似乎家里的祭祀都是奶奶操办的,她最多做做帮手。但进入中年后,母亲慢慢接手过来。过年的祭祀,清明的羹饭,还有七月半烧给野鬼的纸钱,母亲变得操心起来。她还牢牢记住菩萨的生日,什么出家日、成佛日,记得清清楚楚。每位菩萨生日那天,母亲会去寺庙烧香,以表自己虔诚的心。
  很快.母亲烧出了一桌素斋,并训练有素地摆好酒盅、香炉、蜡烛台,又从我珍藏的餐具中拆出十只碗来。母亲焚香、点烛,倒茶、斟酒,一丝不苟。先生站在旁边,随时听从母亲的指挥。母亲说,拜三拜。先生便拜三拜,虽然样子很难说恭恭敬敬,但他配合得很好,至少让母亲觉得满意。母亲让我也拜拜,但可以不跪,说是菩萨大慈大悲,体恤众生。我听了想笑,但最终忍住了,怕母亲不开心。母亲主持祭祀时,我们不得喧哗,也不能表示异议,否则会不灵验。这是母亲的意思,也是她多年操心佛神鬼诸事的规矩。母亲自己也跪拜,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母亲小心翼翼从书架上捧下黄色布袋,取出一叠佛经,放入旧铁锅中焚烧。
  佛经是母亲从寺庙买来,价格比寺庙外的要贵。母亲认为寺庙里的和尚比外面念得专业,而且他们是吃长素。母亲说这话时斩钉截铁,容不得半点遐想。我们县城的市中心有一座千年古寺,原来不过五六亩地,这几年寺庙几次扩建,大兴土木,已经有近二十亩地的规模,而且建起了一座座殿。都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里面的和尚几乎没有一个是本地的,连方丈都是外来的。他们早课晚课,也佛事法事,闲暇之余还卖佛经。有一次,我去书画院,正与几位老师闲谈之际,忽然传来僧人的诵经声。书画院与寺庙仅一墙壁之隔。听着,听着,我感觉僧人诵经的调怎么像黄梅戏的曲调。书画院的几位老师脸露笑意,但没有让笑散开来。其中有一个老师说,那是安徽来的和尚。
  母亲从香炉里取下三支香,轻轻拨一下佛经,很快,火苗往里面钻,蹿出一片片燃过后的纸灰。母亲蹲在铁锅旁,一边挑佛经,一边说,和尚念的就是不一样,佛经烧起来像一眨一眨的,那是功力,也是功德。母亲像自言自语,又似乎跟我说话,脸上挂着欣喜的表情,似乎很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高兴。母亲像农村其他主妇一样,逢年过节,家里需要祭祀烧经时,要么向一些念佛的老太买,要么家里的老人自己念。母亲一般迫不得已时才向别人买,但她绝不在寺庙旁边的佛经店里买,认为那些佛经的“劲道”不够。但自从自己会念佛后,她不再向别人购买,可能担心质量不可靠吧。
  母亲一切停当后才让先生去上班。先生如遇大赦,忙穿鞋下楼。我以为母亲这下可以完事了,谁知她从黄布袋里掏出一只绣花小鞋,仅一寸半大小。我惊异极了,不知母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母亲握着绣花小鞋,说,这是我们曹娥庙的方丈给我的,是曹娥娘娘穿的一只鞋,借我五天,你把它放在床头,曹娥娘娘会保佑你的。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尤其一想到夜半醒来床头搁着一只红红的绣花小鞋,别说灯光昏黄,就是大白天一看到,心里也觉得阴森森的。母亲为我的态度而失望,难过。母亲说,这可是我求来的,一般人还拿不到呢。母亲在诸佛面前喜欢用求字,似乎只有那个求才能承载她内心的希冀。后来我让一步,母亲也妥协一步,那只绣花鞋放在床头柜里。这总比赫然醒目地搁在床头好多了。
  母亲识字不多,也就念了两年半的小学,现在却会看不少经书。我曾翻看过她的经书,里面注了许多白字,而且是很有水平的白字。如一个“汗”字,她在旁边注上三滴水,她解释说,汗水流下来的样子。如“雨”,她画了一顶伞。一本经书看下去,似乎一部伪甲骨书。
  在老家,像母亲年纪的人纷纷系起了黑色的布栏,手持佛珠开始念佛,懂得敬佛的规矩。她们除了礼佛,还供神事鬼,一年中哪几个日子给鬼烧纸钱,什么时候供神,心里一清二楚。只不过,母亲这帮人与奶奶那帮人间是有差异的。奶奶们认为媳妇们的那套太花叉叉,贡品、纸钱过于繁琐。母亲与婶婶们则嫌老人死板板,只会一句阿弥陀佛。她们之间很少在一起念佛,自己有自己的伴。尽管如此,在有些问题上,她们是达成共识的。比如放生,她们认为大可不必。理由是,世上食物都“作吃”的。
  河面上有一只甲鱼若隐若现,腿一伸,离水面近一些。腿一划,沉下去些。甲鱼一伸一划,牵动着那个专心致志趴在栏杆上的人,他的脖子配合着甲鱼的动作,抻得很长,笔直,身子不动,像一具活雕塑。似乎只有这样,甲鱼才不至于在他眼前逃走。我从他身边走过。可能我走路的声音重了些,他转过头来,脖子还是伸得老长。他快速瞥了我一眼,示意别让我惊跑了水中的甲鱼。
  早几年,这条江成为善女子放生的地方。有的拎几袋,有的挑一担过来,里面杂七杂八,有鲤鱼、螺蛳,也有泥鳅、鲶鱼。我碰到过一个老妇人,她把一袋甲鱼倒进江里,有好几只甲鱼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傻乎乎的样子。老妇人急了,折了一根柳枝,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拿柳枝推甲鱼。我不由站到她旁边,自言自语了一句:“放生啊。”那位老妇人回头,答:“是啊。”又补一句:“我经常来这儿放生的。”我递过去一个“哦”字。这时,有两只甲鱼动了一下,水面上漾起几圈涟漪。老妇人赶紧又念阿弥陀佛。念毕,她告诉我,只要念佛,甲鱼就会醒过来。不一会儿,几只甲鱼全动了起来,很快,一只只往水里沉。老妇人非常满意,对我说:“你看到了吧。”那神情似乎像个导师。她还告诉我,桥上放生不好,鱼会摔死的,这样的放生一点都不虔诚。我笑了笑,不出声。
  此时河里的那只甲鱼肯定不是那位老妇人放的,但一定是某个老妇人放的。到这条河里放生的几乎清一色是上了年纪的妇女。我看到过一群穿黑色居士服背黄色布包的人,从一辆面包车上纷拥而出,有一个和尚模样的人领她们到了一处空阔的地方,然后开始一起诵经。在她们旁边是一包包的东西,鼓鼓囊囊。不用猜测,那里面是鲤鱼、螺蛳,也会有甲鱼、黄鳝、鲶鱼等。那是个夏天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已经感到很热,知了东吱一声,右叫一声,燥热的气息蠢蠢欲动。待太阳刚刚跳出来,闷热明显从脚底漫上来,我身上已开始出汗。对岸的她们还在进行着。一会儿手持念珠对着地上的包包叩拜,一会儿罔着包包转圈圈。看得出,地上那几堆包包是今天早上的主角。善女子们准备放生。这之前得有一个冗长的仪式,只有超度完了,它们才可以从黑色的塑料袋里出来。假如说这也是信仰的话,那么与之匹配的是一次仪式。
  等我第二次看到她们时,太阳跃升一丈多了,白晃晃的光芒毫不客气地洒过来,我开始躲着阳光,专挑树荫下走。她们已经解开了包,把里面的活物倒入一个个脸盆中,我听到脸盆里啪啦啪啦,甩出一片水花,似乎鱼们很不耐烦,催促那些诚心诚意放它们生的人早点结束仪式。穿袈裟的和尚站在中问,用力地敲着木鱼。清脆的木鱼声七零八落朝各个方向传过去,在风中变得很沉闷。如果我是鱼,希望没有这样那样的仪式。但对善男子善女子而言,放生仪式比放生之事更重要,只有参加过仪式的鱼儿才能代表他们的慈悲,证明自己实践了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佛教情怀,而那些被放生的鱼、螺蛳等似乎带着某种使命,再次回到它们生活的河水中。
  我曾听到过我们村里的一个说法,放生的人如果放了何物,今后不准再吃这种食物。据说,谁违背了这种禁忌,所得到的惩罚是非常严重的。我想,母亲她们不放生,可能除了舍不得钱外,还有这条禁忌她们无法执行吧。
  放生仪式终于结束了。善女子开始搬动地上的盆盆袋袋。这其间有些纷乱,善女子间不时你挤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大家都想把自己的那盆率先倒入江中。后来在和尚的指挥下,善女子有序地把一盆盆鱼、黄鳝呼啦啦倒进水里。江面上涌起许多水花,还有沉闷的咕叽咕叽,似乎雨天中的套鞋沾了一鞋的泥水。可能刚才一直闷在塑料袋里,甲鱼倒入水中后木呆呆的,附在石壁上不动,也不沉。善女子们拿树枝推它们往远处游。于是,岸上又一阵喧哗。
  我有一个同事,他的夫人出车祸,一个月内连续动了十多次手术,几次在死亡边缘徘徊。他的母亲听人指点,在网上找到一个放生网站。她连续汇了三次款给那个网站,每次三千四千不等。我同事问他母亲,放生也能通过网络?母亲说,那边会有人帮我们举行放生仪式,然后把鱼、鸟等放生。同事及其兄弟们也没有说老母亲的不是。这些天来她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甚至出现了严重的焦虑。只要能缓解她内心的焦虑,放多少生都随她的意愿。据说,他母亲汇出款后情绪开始稳定,晚上睡眠有了好转。我出于好奇,在网上搜索。果然有放生网站,而且不仅一个。上面除了跟放生有关的仪规、因果之说等外,居网页正中的是“参与方式”,点开一看,里而是开户的四家银行和支付宝,还有QQ联系号码。放牛也与时俱进了。
  放生来自于佛教的慈悲,认为众生平等,动物也有机会成佛。但对于放生的人而言,慈悲与佛性并不是她们放生的唯一理由。她们有自己的欲求,消灾、除病,甚至发财、升官,里面有许多不为人所言却为人所知的欲求。尤其是前来参加放生仪式的善女子,她们在五花八门的意愿面前顺从自己嘴巴的开合,一声阿弥陀佛,让诸多的善嘱渐行渐远。
  河里放生的人多了,像刚才那个中年人的人也多了。他们手持网兜,神情专注,徘徊在江边,看到晕水的鱼或甲鱼就捞上来。虽然这个过程有些漫长,如同刚才那个活雕塑一般的中年汉子,鱼在水里挣扎,他在上面熬时间。鱼晕乎乎,在水里浮沉,似乎试探放生池里的深浅。捞鱼的人精气神,在岸上心无旁骛。一旦鱼保持浮的动作,岸上的人便瞅准机会,手里的网兜疾速往水里捂。鱼是来不及反应的,不知所措地蜷缩在网兜里,被人从放生池里捞了上来。他们有时自己吃,有时把捞上来的甲鱼再拿到菜场门口去卖掉,告诉顾客这是河里刚抓上来的。现在野生成为营养价值的一张标签。从河里抓上来的当然是野生的。买的人拎着甲鱼犹犹豫豫,一会儿查看背部的颜色,一会儿又辨认腹部的花纹,以判断这只到底属于不属于野生的。卖甲鱼的人发誓赌咒,神色严肃,证明自己就是从河里抓上来的。假如甲鱼会说话,他肯定会让甲鱼说,帮助证明甲鱼确实是从河里抓来。他不说捞,而是说抓。一个人完全没必要为一只甲鱼而跟自己发毒誓。但这份忠诚还是打动了一位顾客,于是掏钱买了下来。
  小时候老人曾经告诫我们吃饭时不能把饭粒丢在桌上,否则会被雷公公打死。正因为有这样的畏惧,我们不敢浪赀粮食。长大后明明知道根本不存在雷公公这事,可还是不敢随便糟蹋粮食。我们的人生启蒙多源自老人的敬畏。农村老人多不识字,而心里总供奉着一尊神,无论佛祖,还是耶稣,帮他们拨亮心灯,左右着日常行为与意念。老人不懂《金刚经》,也不识《圣经》,有的一辈子只会念一句“阿弥陀佛”,或“上帝”,但并不妨碍他们在佛祖或耶稣面前的跪拜。他们受了很多罪,吃了许多苦,时代的创伤如一条履带深深从他们肌肤上碾过,在他们的生活里留下一道道如核桃般的皱褶,没有人帮他们理解苦难的含义,在种种困苦面前,他们怀着敬畏一年年地过来。他们心中的那尊神化为日常行为,再来影响我们的行为,成为我们从小得学会的规矩。
  农村人靠天吃饭,在时节面前如宗教一样虔诚匍匐,二十四个节气像指挥棒,指挥着村里人在地上完成播、插、耘、种,等等。可以骂人,骂猪狗,但绝不可以骂天骂地,甚至连手都不能指天,认为这是侮辱天。当遇卜干旱、洪涝时,村人最多是“老天爷,老天爷啊”,语气里半是不满半是自责。其结果便是向天乞求。年轻人不信这个,中年人忙抗旱,乞求之事自然而然由老人承担下来,顶着骄阳步行十五里路,去海边念佛。干旱过去了,老人们相信这其中有自己的功劳,在彼此的言谈中互相印证着老天爷收到了信息。如遇到大风,村里人就集体烧水,用烟囱里的烟提醒上面的龙王下面是人间烟火,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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