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本逝去的岁月，竟然在一封信里复活,中间隔着二十五年的时光呢。
　　那时的我刚二十岁，已当了三年打工妹。心，跑野了，老想着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当然亦是想逃避过早地走进婚姻。去千里之外的唐山当保姆，是母亲托熟人给我介绍的工作，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母亲不想让我在家里吃闲饭，我也乐得去城里见见世面。虽说只有一年的缘分，却有许多温情的画面令人追念。
　　我带的小宝贝是个只有五个月大的小帅仔，哥儿的模样神情跟我在年画中见到的胖嘟嘟光屁股的小可爱一个样。起初，楠楠总是用他那黑水晶似的眸子怯怯地打量着我，在妈妈的怀里跟我藏猫猫。但只几天功夫就和我混熟了，除了爸妈，就只冲我递手要抱抱，不肯再去爷爷奶奶的怀里，奶奶就笑骂他是个小白眼狼，眼里只有我这个大孩子。每天一大早，他就鸟儿一样叽喳的急着要从爸妈的卧室里飞出来，扑向我的怀抱，下楼去院子里逛去野去。
　　这儿是某军区高干休养所的家属楼，每家都是独门独院的一幢两层楼房，每幢楼前花木扶疏绿树成荫，各家院子里差不多都有蔷薇、紫藤、葡萄架，甬道两边还有各种花草盆景，院墙外的爬山虎在夏天里绿的特别鲜亮，风过处起伏的绿波格外迷人。我几乎每天带着楠楠在大院或就近的公园游逛，在柳荫花影中看蜂飞蝶舞，看公路上的车开过来开过去，小楠楠看什么都好奇，总是扑愣着双臂兴奋的样子。一只小蚂蚁，一只小飞虫，都会令小家伙瞪着眼盯半天。我一会儿给他唱童谣，一会儿教他小鸟飞飞，小汽车嘀嘀嘟嘟，玩得不亦乐乎。
　　秋凉之后，早晚都得猫在家里，楠楠不愿意了，时常在我怀里挣着往外拽，咿呀吵着拍打着门。爸妈给他买了一大堆玩具，彩色的积木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玩具，摊在床上、摆在桌上，我编着故事变着戏法跟他玩，玩腻了，就偷偷违背大人的旨意，去太阳地里溜一圈，实在出不了门就喜欢趴在窗前往外张望，看枯叶簌簌地零落，看飞雪轻盈的舞蹈。我俩似乎都有一点落寞时，楠楠就像小猫咪一样依偎在我怀里或肩头睡去。啥时给孩子喝水、喂奶、加餐、屙臭臭、睡觉都形成了规律，我极像个的精心小母亲。爸妈一下班，孩子就归他们爱去，我就该歇歇啦。到了礼拜天，爸妈会带他去外婆家亲友家去串门，我才不再和他腻在一起。
　　最令我难忘的是我回老家一个礼拜归来时的情形。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梦乡，我回来时他正在奶奶的看护下扶着沙发学走路。我刚一推门叫他，他就张开小臂膀往我怀里扑，搂着我的脖子亲昵地蹭着扭着，那股子欢快劲儿任谁看了都要眼热。爸妈要抱他，好让旅途劳顿的我洗把脸歇会儿，可楠楠就是不给亲爸亲妈面子，赖在我怀里不松手，生怕阿姨忽然再消失那么几天。当时全家人都很震惊：孩子和小阿姨咋恁亲呢？我自然被小家伙感动得眼圈泛红，跟他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温情的一幕还留在我的记忆里，难怪大哥信中说，孩子跟我在一起，他们夫妇一百个放心。只有小孩不会作假演戏，你对他十分好，他会对你真，是一等一的感情。
　　
　　二
　　楠楠的爷爷是个老革命，六十几岁的年纪，话少却亲切。他是陕北神木县人，十几岁就当了红军闹革命，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立过许多战功。他解放后当过某市的领导，退休后享受着一份清闲，为人朴素低调，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当年从军当政的姿态气概。他也不喜欢下棋交友，每天不是遛弯儿侍弄花草，就是戴着老花镜读报纸看新闻，再者就是拎着篮子去市场采买一些新鲜菜蔬，帮老太太下厨做早餐，做事一丝不苟的样子。偶尔会和我拉拉话儿，问问我当下农村的一些变化，淡然中透着些慈爱。
　　老太太却是个要强、精明的老妇人，说话高嗓门笑起来特爽朗，走起路来矫健挺拔，一看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六十多岁的大妈了，烫着时髦的卷发，夏天穿裙子，秋天运动装，冬天穿大衣，人显得爱讲究有风度。听说她是军区家属中的妇女领导，喜欢抛头露面儿搞交际，和老爷子的性格正好是个互补型的。老太太喜欢我这个手脚勤快不睡懒觉的小姑娘，每次吃饭，总往我的碗里夹肉夹菜，只多半年的功夫我就从一个瘦巴巴的人儿变成了一个长了十多斤肉的红润丰满的大姑娘。她时常挑自己女儿的衣服给我穿，虽是旧物，但质地款式都不错。她从不让我下厨干家务，只让我一门心思把宝贝孙子带好就行。每天早上必定让我陪她去早市溜一圈，瞧瞧从郊区赶来的菜农出售他们那一筐筐似乎还沾着露珠的新鲜菜蔬，看看那些摆地摊的小商贩兜售小百货的殷勤笑容，闻闻从卖早点的摊位上飘过来的各种香味儿，老太太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优越的满足感，我则从这种喧闹的市井烟火中感受到了故乡的气息。礼拜天孩子和爸妈睡懒觉，老太太就会带我到较远的凤凰山公园去晨练，那时节还没有广场舞，但随处可见跳扇子舞、扭秧歌、打太极拳、遛弯的老人和晨跑的年轻人。我许多次一口气登上凤凰山的顶部，鸟瞰远眺地震后从废墟中崛起的唐山新城，有种隔世之感。
　　楠楠的的母亲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高挑身材，生的端庄秀丽，性情温柔沉静，是个出众的白衣天使。她嫁到这个高干家庭，总是低调地恪守着儿媳之道，下班回来搂起袖子就下厨，和公公婆婆保持着客客气气的姿态，只有和我聊起孩子来，才显得特别有底气，笑容里亦充满了自豪感。冬天我患了气管炎，夜里老是咳，她带我去医院拍片子做检查，叮嘱我吃药，那份细致体贴真像个大姐。她还带我去看了一次模特时装秀，让我第一次领略到服装艺术的魅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老太太的大儿媳。她是个精致风雅的女子，听说以前是个话剧演员，现在在市图书馆工作，举手投足总带着令人艳羡的仪态。她时常带着儿子来家里看望老人，待人周道又没架子，颇得婆婆的偏爱。时常跟我拉话儿，听说我想借书看，就带我去图书馆。一下子看到那么多藏书，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像猴儿来到了花果山，喜得抓耳挠腮的，不知借哪本好。巴金的《家》、《春》、《秋》，托翁的《复活》，小仲马的《茶花女》和贾平凹的《浮躁》，就是我那段时间里借阅的好书，每天晚上我都会沉醉在文字构建的世界里，内心丰盈而感动。唐山的这段阅读经历，在我的心中埋下了梦想的种子，让我有勇气找回自我，在西安打工时参加了自学考试，圆了我的大学梦。现在大姐帮我借书时温婉的音容笑貌，依然宛在眼前……
　　楠楠的两个姑姑，一位是军职干部亲切随和，一位是售货员却高傲矜持，俩姑父都是谦和君子，他大伯开公司是个气宇轩昂的经理。四个家庭，全是清一色男孩。楠楠的老爸在我的家乡当过兵，是唐山工商贸易老总的司机，他是个率真厚道的暖男，待人一团和气，喜欢美食，喜欢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经常带各种海鲜回家，煎炒烹炸的手艺比老婆更胜一筹，完全是那种上班努力工作下班尽情享受生活的主儿。如果不是他给我写了一封足足三页稿纸的长信，我真体察不出他是那种细致充满温情的男人，朴实的文字里洋溢的牵挂、难舍、劝导、叮嘱，真像一位贴心的大哥在和远行的妹妹话别。
　　家里三番五次来电话催我回家，是担心我在外边逛野了变了心，把我对象给一脚蹬了，留下不好的声名。我对象的奶奶拄着拐杖来我家闹腾了好几次，非要我妈答应把我召回家。我当时又气愤又委屈又无奈，哪头弃之不顾都觉得理亏。幸亏大哥一家人理解我的难处，才又托了部队上的熟人把我送回了家。
　　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二十五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虽然岁月忽已晚，当年的信纸也有点泛黄，但信纸上的几处被泪水模糊的印痕犹在，心里的温情和感动犹在。茫茫人海中的这段缘份、记忆，却永远定格在青春的一九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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