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画的?真像啊!”好些进到我们屋里的客人,看见墙上的一幅画,都止不住要问。
屋是一间屋,面积也就二十平方左右,家具极简,一张大床,一张三斗桌,一柜一橱——上下摞在一起的老式橱柜。装饰更简单,东墙上挂着一块玻璃匾——我结婚时化肥厂锅炉班的工友送的,西墙上贴着我画的一张画。
画的面积极小,一张十六开白纸,画的是人物面部肖像,铅笔画的。人物,是我大女儿,当时大概十个月左右,圆圆的、胖胖的脸庞,张着嘴笑,笑得像一朵儿刚绽开的花朵儿,娇嫩,自然,舒展。一双眼睛,特别像她
妈妈的眼睛,双眼皮,大而圆,圆而亮,亮而如一池碧水,清澈透明,只是,比她妈更清新洁净,满是稚气。
谁画的?我画的。是比照着一张相片画的。
相片也是我自己照的。
也记不清从哪里找来一部黑白照相机,又买了一卷胶卷,也不记得跟谁学了一学,就在我们家院子里,“啪啪啪”,照起来。几乎全家人都照了,全家福,单身照,两三个人的合影,照了一通。一卷胶卷也就只能照二十来张,全照完了。
因为我大女儿长得漂亮,一副小美人坯样子,家里人都喜欢,除了集体合影,又多照了好几张,她妈妈抱着照了一张;她奶奶抱着照了一张;她坐在小推车上,她萍姐推着她,又照了一张。
当时,我们大队部附近有一家小照相馆,好像是以大队副业的名义开的,我爹当时在大队印刷厂当会计,与照相馆里的人熟悉,把胶卷拿过去,凡是能洗的都洗出来了,也没用多少钱。拿回家一看,我大女儿的那三张中,她坐在小推车上的那一张最理想。因为我拍摄时,距离很近,对准她的面部拍的,用今天的专业术语说,大概就是特写。而且,拍的时候,被一旁的人逗得正哈哈大笑,笑靥如花;那双大眼睛,不但一看就像他妈妈,而且满眼清新亮丽不染纤尘。第一眼看了那张照片,我就喜欢上了。
我妻子产我大女儿的时候,我正在菏泽上大学,因为那时通讯条件差,我家里也就没有通知我,等我星期天回家,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我的大女儿——已经躺在她妈妈怀里吃奶。虽然还十足的婴儿相,但是,一看面目,就知道仿她妈——仿她妈就对了,又是一个小美人坯子。一个女孩子,要是仿我就糟了,钻进万人堆,立马被淹没,没人会多看一眼。有了妻子,我就从单身青年变成了丈夫;有了大女儿,我就当了爸爸。我抱着那个亲啊!
俩仨月过去,婴儿相消褪,越长越像她妈。从有了大女儿,我在人间就多了一乐。只要在家,只要有空,只要女儿在身旁,总要抱个不够,一边抱,一边摇摆着,一边哼着歌儿。女儿在我怀里,也似乎特别享受,不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就是咧个小嘴笑,或者,呵呵呵地大笑。
因为几乎是没花钱洗出来的,所以洗出来的那二十多张照片都特别小,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一寸照片。别的,我还都不太在意,但是,看着女儿那张漂亮的特写照,在那么一张小的照片里,心里特别不过瘾。也不知是哪一天,突发奇想,我为什么不照着画下来,画一张大的?
说干就干。拿了一张十六开白纸,用铅笔,照猫画虎——不,照着照片上我女儿的肖像——画起来。
其实,那之前,我并没有画过一张人物肖像,也就是在小学艺术课上跟着美术老师画过,画的什么,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更别提什么人物肖像画了。但是,那一次,我像达芬奇附了体——也许,是做爸爸的喜悦和对女儿的爱做了原动力——拿着铅笔,先勾出轮廓,再画眼睛,接着勾勒其它细部,最后,涂抹出明暗,也不知画了多长时间,反正,最后,我女儿的一幅铅笔肖像画画成了。
当然,我不是把一张照片全画下来了,而是只截取了我大女儿的脸部,画了一张面部特写。也正因为是经过剪裁的,我女儿独有的娇嫩,清纯,漂亮,健康,欢快,幸福,不但被放大,也被突出彰显,精气神都极富美感。
我妻子看了,也是喜在眉梢,从不爱夸奖人的她,竟然特别提议:“将这张画贴在咱西墙上吧。”我当然非常赞同。两口子紧密配合,就用浆糊非常平整熨贴地贴在了墙头上。
我们的大床就紧靠西墙,每天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我女儿在墙上对着我们笑,一天的好心情就“哗啦”一声打开。
到我们一九八八年五一节搬家走的时候,我想从墙上将女儿的画像揭下来,但是,因为粘得太牢固了,揭不掉,实在太遗憾了。再后来,那房子拆掉翻新了,女儿的画像彻底没了。
不过,却带走了另一张画像。那是我的画像,是另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和我女儿的形成鲜明对比。精瘦如枯柴,佝偻如瘪蛆,猥琐如饿鼠。
我给学生讲夏衍的《包身工》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对我的学生说过一句话:“我小时候比‘芦柴棒’都‘芦柴棒’。”
那是大饥荒年代,我还没有上学,大概四五岁,在一个学校操场里,学生们正在开
运动会,我本来是被四叔带去看运动会的,因为饿得头晕眼花,少气无力,就窝屈在操场旁,再也不动弹了。一个爱好美术的学生看见我的可怜样儿,在一旁偷偷画了下来。画好后,交给我四叔,我四叔又给了我,我就一直放着。这其中的细节,我在以前的文字里已经写过,不再赘述。
这两张画,父女之间形成鲜明对照。
我这当爸爸的,童年时代赶上了大饥荒,当年饥饿的残酷都定格在我那张童年画像上。
而我的女儿,生在邓小平刚刚实行改革开放的年代,一切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最起码,我们家里不再因为吃不饱肚子而发愁了,我的女儿已经不受饥饿的煎熬了,她已经活得健康而快乐了。
到我再一次搬家,我那张画像也找不到了,连同我大女儿幸福快乐的幼儿模样和我饥饿的童年记忆,都泥牛入海了。至今,我都感到非常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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