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军那阵，虽已进入改革开放年代，部队里还是提倡艰苦朴素作风，发军装的同时都要附带发一个针线包，钮扣掉了，自己钉上；裤缝脱线了，自己缝上；被套拆洗之后，也要用一根两寸多长的长针，穿透棉花被子把它缝合。钉扣子和缝裤缝是简单的，缝被子也不算难，难的是补破。
　　那时候军事训练和生产劳动，强度都比较大，又没有专门的作训服，军衣的袖口和肘关节处，军裤的膝盖处和屁股处，是很容易磨破的。要补破洞，用针线缝是不行的，必须得用缝纫机缝。先从旧军衣上拆下一块布，剪成圆形或者椭圆形，从衣裤的里层贴在破洞处，再用缝纫机把它缝合。一圈一圈的圆形或椭圆形的走线要走得圆滑、美观；走线与走线之间的距离要匀称、协调；补小洞要尽量做到不露痕迹；如果补的面积比较大，要尽量做到左右对称，布局合理；比如屁股处只破了一侧，但补的时候两侧都要补上，连走线都要两侧对称……这些缝补技巧，没有学过缝纫技术的战士是做不到的，勉强去做了也是弄巧成拙。连队里有一台比较陈旧的缝纫机，会用的人已经退伍了。战士们衣裤破了怎么办呢？先放着。那时候“双拥”（部队拥政爱民、地方拥军优属）活跃，连队时常派出干部战士帮助驻地农民插秧和收割；驻地政府除了组织一些与部队的联欢活动之外，也组织一支由能工巧匠组成的拥军队伍来到军营，帮助解决一些实际困难。这拥军的队伍中就有一位手艺很不错的女裁缝师，战士们一看她来了，纷纷把屯积许久的破衣破裤捧来，等她补好了再领回去就行。
　　依赖外援补衣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连队首长就想在新兵当中物色一个土裁缝师。可是，会种田的、会砌墙的、会养猪的、会做饭的、会做木工修门窗的、会捣鼓捣鼓无线电的、会写通讯报道的……这些都好找，会用缝纫机补衣服的，一时还没找到。我娘是裁缝师，我小时候常趴在娘的对面，一边玩耍，一边看娘踩缝纫机做衣服。娘去世已经九年了。一想到去世的娘，我非要当这个裁缝师不可，就跟连队首长说我来试试吧，说完就坐在那台旧缝纫机前哗啦哗啦一阵空踩。虽然动作很不熟练，手脚也不协调，连长和指导员一看，多少还像那么回事，就说行。从此，我就成了连队的“裁缝师”了。
　　我补好的衣裤，走线不匀称不密实也不美观，像被狗啃咬过。看看糟蹋成这样，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战友们从来不说补得不好，衣服裤子破了还是让我补。于是到年底，我荣获了嘉奖。
　　到了秋天，我们高炮部队分散驻扎的各基层连队，统一拉到海边靶场去，进行实弹打靶考核。全连Ｎ门大口径火炮同时发射时，坐在炮车上的炮手要过三关：一是强光刺激关，极强的闪光容易灼伤炮手的眼睛；二是声波冲击关，巨大的响声可以把附近的窗玻璃震碎，炮手若对耳膜保护失当，很容易导致耳聋；三是强震颠覆关，随着座椅剧烈震荡，肠胃会很难受，体质差的要呕吐。
　　我是一炮手，坐在炮车的最前沿；也是新炮手，第一次参与实弹打靶。发射时，我尽管闭上眼睛，还是能“看”到眼前强烈的闪光。我用两手捂住两只耳朵，老兵说这样不对，正确的方法是用棉花球松松地塞住两个耳孔，再把嘴巴微微张开，让声波在耳道内形成对冲之后相互抵消，耳膜就不会震伤了；我按照老兵的教导去做，虽然每次发射之后都会有短时间的耳鸣，但耳膜无碍，听力如前。至于震荡引起的不适，只能忍受，过一会就会消失。
　　那次历时半个多月的实弹打靶，每门炮打掉多少炮弹，记不清了，只记得老兵说，今年的发射量是往年的好几倍。那时候祖国南部边陲颇不宁静，战火延绵不绝，第二年，我们这支部队要开赴南部边陲轮战。加大发射量，加大实弹打靶考核力度，会不会与第二年的轮战有关呢？不得而知，只记得指导员在军人大会上说过：没打过实弹的新炮手，通过这次考核，标志着成长为能够担负起作战任务的老炮手，也标志着我们连队的整体战斗力上升了一个台阶。
　　发射阵地距离宿营地有两里路光景，傍晚，回到了宿营地的我们，按说身心会放松下来。可是，在阵地上没感觉到的后怕和紧张，这时反而跳了出来，与疲倦交织在一起，叠加着对家乡亲人的想念，叠加着难以启齿的青春期躁动，潮水似的一浪一浪地向我们袭来。有的人手和脚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有的人不想吃饭，只想早点躺下休息。有的人打水洗漱，希望洗去硝烟尘土的同时，也洗去疲惫、紧张以及胡思乱想。
　　忽听得有人叫：大家看前边。我们就一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前面是一排平房，驻着兄弟炮连。房前，一个战士坐在小马扎上打毛衣。当兵的打毛衣，够新奇的，大家就一起过去，站在离他四五米的地方观看。他手中的毛衣已编织了一大半，已经打好的部分，尽管折叠起来，也能看出在草绿色的基础上，配有黄色和红色的花纹。两根一尺来长的竹针，在他的手中像变魔术一般，牵引着毛线左穿右刺，上挑下拔，看得我们眼花缭乱。他斜挎着军用挎包，毛线就是从挎包里源源不断地拉出来的。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围观，或者察觉到了却置若罔闻。
　　他打毛衣不是为自己或者战友穿着，这是肯定的，因为部队要求发什么穿什么，穿自打的毛衣、尤其是穿有花色的毛衣，是严重违反军容风纪的，只有干部探亲休假的时候才可以穿便衣。他是给家乡的某位亲人或者执恋中的女朋友打呢？还是有这方面的爱好打着玩呢？还是心里有所寄托呢？不得而知。不知怎么的，看着他打毛衣，我仿佛看到了家乡的亲人，仿佛看到了臆想中的另一半，又仿佛看到了一张最美最动人的画，紧张和疲倦消循了，思乡之情得到了慰藉，胡思乱想也平复下去了。我和战友们静静地观赏着，观赏一朵美丽无比的男人花。
　　忽然，我们当中的一个老兵打趣道：这位兄弟还没谈对象吧？这花色钩得这么漂亮，你将来的媳妇，肯定是没你这几下的。我们被逗得哈哈大笑，他也笑了。到底是不好意思呢？还是嫌我们打搅了他呢？不得而知，反正，他笑过之后站起来，捡起小马扎躲进了屋，不再搭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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