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是我的。
这双眼,随着晶莹的雪花,降临在冬天的腊月。
母亲说,刚出生的我,无知无觉。接生婆倒提双腿,在粉嫩的屁股蛋上“啪啪”两下,居然没有声响。不得不加重手力,“啪啪、啪啪”留下红印,才从绿豆大的嘴里,挤出几丝小猫般的呻吟。
一连几天,我双目紧闭,没有饱腹的奶水,只能用孱弱的哭声提出抗议。母亲用手摩挲,靠毛巾热敷,再用绿茶熏蒸。可,我的眼睛,似涂抹了五零二不干胶,执拗,强硬,倔强地将母亲,拽入腊月的长夜,黑暗,冰冷。
我的眼睛,让母亲犯难,难道生了个天生没带口粮的瞎子?可,瞎子也是掉下的肉,不能饿死呀!于是,母亲,筷头绑棉桃,蘸入白面做糊糊的碗里,一点一点,送入我微微吮吸的嘴唇。
十多天后,我竟然,睁开眼睛。而且,让母亲喜极而泣。居然随了父亲,双眼皮大眼睛,并且黑白分明,居然扑闪扑闪,水灵水灵。
从此,这双眼,成了我五官的生动。牵着我一路前行。它尽情记录悲、欢、喜、忧,纵情拍摄山、水、云、树,姿情掠夺花、草、鱼、虫。无论岁月走出多远,时光都被这双眼藏收。
童稚的眼睛,涂鸦有趣的童心。光头化日的现实,吸引刚涉世的我目不转睛。眨动双眼,总喜欢下巴微扬,与太阳对望。看万物在它编织的金线里发亮,看金色线条里上蹿下跳的尘埃。总是要望到眼泪婆娑,才将它的身姿,变成一个黑点,在紧闭的双目中储藏。
光和亮,是我的追求和畅想。
大槐树,叶片飒飒,送给我绿伞般庇护。常和玩伴,在它的遮蔽下,如斗架的公鸡,虎视眈眈,盯着对方眼里的自己,以二分硬币下赌,谁先眨眼,谁就输钱。我的眼睛,像村头的水井,幽远深邃,常使对手黯然神失。
蓝天高远,白云似棉。苍穹之上,传来隆隆轰鸣,我望眼欲穿,欢呼雀跃,紧盯那架穿云破雾的“鸟”,高叫“飞机飞机下来吧,把我带到太原吧!”
少时,省城是我的远方,那云中之鸟,载着幼时的妖娆。
季节,唤醒万物复苏,也唤醒我的双眸。冰清般的眼,让我看见广阔的山峦,无垠的原野,和丑陋的房屋。看到饥饿的炊烟,袅娜而起,涌入天际。背起书包上学的我,同样也背上生存的行囊。粗糙的生活,没有懒惰的理由。
春天丽日,花枝招展,芳香在风中泛滥。绿茵茵的野草,野蛮生长,发散出甜蜜气息,吸引我的眼睛,清澈犀利。野菜,野草,叶形、叶色,以致根、经、络,分辨明晰,如仁者医心。
当筐满篮饱时,少年的眼,永不知倦。草丛里逮蚂蚱;花朵上扑蝴蝶;砖缝里捉蟋蟀,一目了然的洞察,是年少轻狂的写意。偷采杏花的白,桃花的红,苹果花的粉,也是我的钟情。两手上树,双目逡巡,仅折几枝,慌乱的眼神,塞入草筐底部,上面用野草伪装。清水瓶里,红白粉装饰出生活的妩媚。梦想,无根的花朵,应该比春天开得更长久吧!
然而,花朵和春天都有时限。就像杏会变黄,花会枯萎,人会变老一样。其实,我盼望夏天,特别是夜晚的夏天。
一把蒲扇,摇来一阵晚风,像洗过澡的新娘,清清爽爽,一掬月光,像通透的琥珀,柔柔和和。
父亲“天灯笼,地温罐,牛皮响,铁叫唤”的谜语,在月色朦胧的夏夜奏响。那么亲切,那么慈祥,像极了写满童话的月亮。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让我在夏夜中看到光明。圆圆的月亮,是天空的灯笼。栀子花般的月光,虽然气势浩荡,但不咄咄逼人。它看着我,我盯着它,凝神相望,互视而笑。它让玉洁的眼睛,长出飞翔的翅膀。细细的香,从融融月色中飘来,唤醒我对夜的柔情。干净纯明的夏夜,何尝不会迎来洁身自好的黎明?
还别说,我的眼睛,真经得住折腾。煤油灯下写字,太阳光下看书,躺在床上品读,电脑上码字,视力像顽固的石头,永保5.3视力。
记得,上高中时,看着戴近视镜的同学,非常羡慕。感觉,那发着贼光的眼镜,是成绩好坏的标志,准大学生的标配,用功读书的佐证。
我的这双眼,甘守平庸,拒绝斯文。直至天命之年,还恪守那个度数。事实上,“四只眼”们,并没有如数进入象牙塔,倒是我一双原生态眼睛,却仰仗考试,跳出农门。
可见,牺牲视力,获取学历,还真有点幼稚。
成家后,丈夫成了李春波,我的眼,成了他口中的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那略显沙哑的声线,带给我沾沾自喜的欢娱。
还别说,这双眼,温柔似水。曾记录下六十多个学子的性格,爱好和脾性。他们进步,我瞳孔扩张,眉毛上挑,眼睛放大,释放触动心灵的欣喜。当然,这双眼,也有无需动嘴的威严。骚动的自习,只需我用眼睛平视,就像风儿,归拢湖面飘零的落叶,立马干静如绸。每每与他们对视,即可镌刻活泼俏皮,纯真快乐和彼此努力的美感。
这双眼,不断为我的生活添油加醋,肆意“海拍”。有阳光灿烂,风清月明的美景。也有文字中,浸润心扉的滋养,辨识人性的标尺。
我的眼睛,似划破夜空的流星,掠过文字编织的密码,看平凡人孙少安的命运,在时光隧道里起伏跌宕。我懂得了感伤。看红尘阡陌上,一群推拿盲人对生活的自尊,自强,还有自信。我知晓了艰辛。
人,可以在黯淡中生存,却不能黯淡追求光明的灵魂。
我的眼,还能跨越地域界限,在圣母院中,看透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的人性。也能看清,于连在红与黑的世间,投机取巧,以虚伪为武器,靠投机来取胜的不耻。
然而,随着年轮在眼周弥漫,这双眼,被现实中混沌的雾霾,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形式大于内容的虚假,嘴勤手懒的高调,言行相悖,不劳而获却名利双收的现象所懵懂。
繁杂的世事,更让我的眼睛,有了繁重的内容。生命无常,带给我不能承受之重。二十八岁的二哥,有着青春的张力,春天的温度。早晨迎阳出车,晚归却变为冰冷的尸体。英年早逝,手足之情的二哥,让我的眼,如决堤的河。
朴实的父亲,健康的身体,仅仅一个晚上,就被可恶的煤气,侵入血液,损害神经,没留只言片语,纵然千方百计,也只能眼巴巴看他离去。我的眼,成了不绝的泉。
后来,公婆饱受病痛折磨,在医院反复周旋,最后,也成了燃尽的火。我的眼,成了断线的珠。
以致这双眼,一段时间泪眼模糊。不敢直视阳光,惧怕风儿拂面,害怕近距离赏识。
有时,活生生的东西,在我眼里,竟然有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虚幻。
万不得以,跑到医院,求救眼科医生。问年龄,测试力,竟然让医生惊叹不已。这大眼睛,这双眼皮,5.2视力,何来眼疾?自然规律,花不花四十七,花花世界看多了,老花了。少用眼睛,远离电子产品。
愕?老花了!还真是神龟虽寿,犹有尽时,再飞扬的眼睛,也有折旧的时候?只是,来得太快。拴不住的光阴呀!
从此,我的眼睛,无法和文字,如先前一样,在合理的范围缠绵。有了只能远观,要想亵玩,必须靠老花镜拉近距离的怅然。
眼睛的困扰,不免用语言发泄,却换来丈夫“舍得删除,才会看到美好景致”的妙语。于是,在时间的缝隙里,假期自驾,在辉腾锡勒草原,像飞马一样撒欢,青春将眼睛撑满。穿越挂壁路,拜褐锡崖沟,看瀑布,似圣洁的哈达,如翻滚的诗情,眼睛蓄满视死如归的气势。乘机前往,畅游天涯海角,像鱼儿一样,无问西东,博大将视线铺展……离别与重逢,死亡与诞生,毁灭与塑造,在自然中绽放……眼睛,让我“吃下”岁月的真实。
我知道,我的这双眼睛,无论怎样拯救,总会在时间的刀锋下耷拉,直至投降。万不会如我出生时,靠“啪啪”击打,再现光华。
我希望,当我闭上眼睛,永远不再睁开时,我眼睛里定格一幅图画:在通幽的小径上,种满灿烂鲜花,还有一扇打开的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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