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线针
村里的女人都有一副毛线针,一尺来长,两头尖。有的是竹篾针,泛着麦色的光泽,捏在手里光滑细腻,织出来的毛衣针脚平实精细。有的是钢针,凉凉的,一织可以织五六年,甚至更长。女人像自己手中的毛线针,尖尖的嘴巴却有一副热心肠,而男人则像女人手中的那缕毛线,如果谁不适应女人,这日子就会磕磕绊绊。似乎,女人天生是一个艺术家,日子在她们手里变得进进出出,既不会打结,也不会漏掉一个针脚,而男人则是让针脚走得结实的一个理由。
母亲让我坐到门槛上,把毛线束挂在我手上,露出大拇指,其余手指全套在线里。母亲自己找来一把凳子,用食指与拇指挑开毛线束,仔细辨认后抽出一根线头。我手朝两侧张开,撑直毛线。母亲的左拇指向外翘着,用右手在左手的四个指头上缠住毛线,开始绕线团。线从我手上蹦出来,在母亲手上绕成了圈。时间一长,人僵在了那儿。由于我的僵硬,母亲绕线团也变得不利索,线在手上居然磕磕巴巴。母亲让我放松:“不必举得这么死板,线从哪只手上出来,你就把那只手稍微往下压一压。”线跟人一样,也要喘喘气,不能憋着一口气跑到终点。
我的左右手配合着母亲的节奏,一斜一侧,一侧一斜。母亲手上出现了一只慢慢变大的线团,最初套在里面的四个手指早已取出来,慢慢由捏转为抓、捉。线团越来越大,母亲不得不让自己的手指控制线团的范围由全面掌控变成局部把握。织成一件毛衣需要六七个这样大的线团。
织毛衣的时候大多在秋天。秋后的女人长着一双粗糙的手,关节粗大,皮肤干燥,手指头看起来笨头笨脑,手上还有收棉花秆时被拉破的伤痕。
我们惊讶地发现,母亲与婶婶们看似粗笨的手指灵活地指挥着毛线针,毛线从右手食指绕过去,又在无名指上穿过,小手指微微翘起,又有点略弓,贴在无名指旁。食指与拇指一张一合,针线一进一退;无名指与小指轻轻配合,状如兰花。也有的女人织一会儿,然后从线团上抽出一截,搁在篮底。谁都不会去测算这一截线到底有多长。可抽出来的线似乎明白织毛衣女人的心思,每织完一段,女人想伸个懒腰什么的,手上的线正好变直。
女人从秋天开始一直织到入冬,仿佛织长一个秘密。第一件毛衣肯定是自己男人的,第二是小孩的,最后才是自己的。这似乎约定俗成,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哪怕男人跟女人吵过架,女人第二天手里织的还是那个冤家的毛衣。
有的女人把小竹篮挽在右手上,主人给她椅子,她也不坐,而是靠在门框边一边织毛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主人一看就明白这个女人还要去串门,于是也不再坚持。互相交谈的话题随时可以中止,也可随时更换,就像织毛衣女人的脚一样,一只在门槛里,另一只准备随时启动。老人不太喜欢这样的女人,屁股都坐不热的女人怎么可能织出好细活?
我远房阿太有一双很尖的眼睛,看女人首先看她的屁股。阿太说,女人的屁股一定要大,这叫“坐家门”。她的几房媳妇果然个个大屁股,而且是一个比一个大,大到坐在凳子上根本看不清凳角。如果拿椅子给她们坐,椅子似乎成了一道夹板,屁股与腰上的肉一棱一棱地往外露,而且还不能动,一动,椅子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直替椅子担心。不知是因为嫌自己的容颜差,还是因为坐的位子不舒服,还真很少看到她们出来串门。她们最大的特点是每房都生了三个儿子,喜得阿太眼睛都眯成了缝,于是少不了向我们的二阿太、小阿太传授经验。
织毛衣的女人手不闲,嘴也没闲着。东拉西扯,家长里短,生活的琐琐碎碎,包括村庄里的七七八八,从女人的嘴里随随便便出来,好像把话都织进了毛衣。话题总是由串门进来的女人先发起,主人或附和或另起一个话题。有兴趣的,跟手中的针线一样可以来来回回;如兴趣不大,没有几针工夫就被替代了过去。织毛衣的女人都明白,此时的话是没有规矩的,或道听途说,或个人臆测,谁都不会探个究竟、辨个虚实。所以说过的话都飞不出去。这也是村里织毛衣女人们的一个约定俗成。从张家的一只狗聊到了李家的儿子,又由手中针线的花样说到镇上哪家新开的店里有新式编织图书。说着说着,一个女人弯下腰去抽线团;说着说着,另一个女人拿出木尺量衣服的长度。针在手上进进退退,线在针那儿上上下下,一会儿左手上的针换成了右手上的针。
家里的老人不喜欢自己的媳妇织毛衣的时候跟人聚在一起。但又不好说,只能拐弯抹角地提醒媳妇:“说是非,必是是非之人。话多了必定失言,谁能保证传来传去的话一定不会生出祸端。”媳妇听了,默不作声,其实心里有个尺度,对谁可以讲真心话,对谁不可以。村里有几个女人最多舌,只要闲下来就去串门,把前屋后院的是是非非搅拌一番。她们手里的毛衣,一个月后还只有一尺来长。
东村的菊仙嬷嬷人长得像只瘦猴,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比男人差,敢跟村里的任何男人比赛担泥袋。谁都不知道她的力气是怎么长出来的。她是个整天闲不住的人,手闲下来了脚肯定闲不了,脚得空的时候嘴巴肯定不得闲。很多老人都不太喜欢她,说她爱搬弄是非。菊仙嬷嬷的心比嘴巴还粗,从来不会看三色,别人的眼色、脸色、神色不管是欢迎还是讨厌,她都不会明白,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说东道西。她在口袋里塞一个大线团,一个上午可以串五六户人家。她最爱聊的是婆媳间的故事,一半是凭借她包打听的基本功夫,另一半是她添油加醋的技能,如果听的人再添加点情节,一天就能把一家婆媳关系彻底破裂。很多女人会讨论织毛衣的式样,什么绞花针、挑针、麻花针,尽量让一件很不贵重的毛衣变换出很多花样。菊仙嬷嬷织的毛衣是村里最最没有水平的那种,一针下去直到结束,还是原来的那针模样,一个变化都没有(俗称平针)。
菊仙嬷嬷的小儿子红军跟我们是同岁,他穿的毛衣最不起眼。最最奇怪的是,他的毛衣穿着穿着就露出一个窟窿眼。菊仙嬷嬷自然要骂他儿子一顿。结果她男人的毛衣穿到身上不到半个月也长了一个窟窿,要命的是她女儿穿的毛衣同样挂了一个眼。她八十岁的婆婆一个人在灶前嘀嘀咕咕,菊仙嬷嬷的男人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自己的娘在说什么。老太太说,一个女人织毛衣的时候老是东跑西跑,而且还东拉西扯,把是是非非都织进了毛衣,说不定还漏针,这毛衣不提前破才怪呢。
村里织毛衣的女人常常是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不嫌少,也不嫌多,谈得拢,话投机,渐渐地固定下来。我家隔壁是马婶,她家里有两个常客,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珍姑姑。她们这三个人织的是同一个款式,有时一边织一边聊,有时则三个人半天没有声音,各自打着毛衣,也并不觉得有些无聊。唯一不同的是她们织毛衣的姿势各异。马婶耸着右肩,左手顺势低下。马婶是能担一百斤以上的女人,已经习惯用挑担的姿势捏两根细细的毛线针。母亲把毛衣抱在怀里,毛衣的下摆夹在胳膊底下,两条腿伸得老长,人完全靠在椅子背上,针轻松地一左一右。母亲一直把织毛衣看成一种休息。我曾以为母亲这样坐了半天一定很累,想给她敲敲背,讨好她给我织毛衣。谁知,母亲露出奇怪的神色,织毛衣还会累?
我们觉得最好看的是那些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女人,她们有的把一根辫子搭在前面,另一根挂在脖子后。毛线针来来去去,两根辫子晃晃悠悠,偶尔还会一跳一跳,好看极了。珍姑姑这样的女人,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端正的五官,匀称的身材,再加上她油亮的辫子,不知道有多漂亮。珍姑姑的毛线针是竹篾材质的,初看还以为是木制的,纹路清晰,色暗,接近于咖啡色,上面似乎浮着一层油。珍姑姑织毛衣的时候,不像别的女人死盯着针线,她的手、眼、嘴巴似乎各自分工,各行其是。眼睛盯着我母亲的手,担心母亲走错新学会的针法。嘴巴里的话顺着马婶的话题,一句一句地接过去。而手像盲打一样快速地打下来,从不会出差错。珍姑姑的毛衣式样也最时尚,只要让她看一下别人织的花纹,她就能记住怎么织。
村里织毛衣的还有一批人,那是姑娘家。她们从不去串门,也不喜欢扎堆。她们静悄悄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虚掩着房门,像呵护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确信自己的父母都出门去了,才打开木箱子,从里面取出几束新毛线,挂在椅子背上,一个人偷偷地绕线团。如果听到外面有声音,赶紧拿一件衣服罩在椅背上。织毛衣的针早就备下了,是竹制的。细细的针才会织出平实而细腻的毛衣。她们在纸片上不知画了多少次毛衣的式样,包括尺寸,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摩领子、袖口、胸围等的大小,仿佛面前立着一个人。她们做这些事,连母亲都不知道。给自己的未婚夫织件毛衣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姑娘家的羞涩,还是不敢拿到太阳底下来织。有的是给自己意中人织的,如果还没有由媒人说过媒,这更加不可以让别人知道。姑娘家彼此间也隐瞒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学会了打毛衣。
她们手中的毛线针无声无息,挑上又转下,灵活地变化着针法。毛线针慢慢由米色变成麦色,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如同少女的皮肤。因为是偷偷地织,织一件毛衣也许需要几个月。姑娘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还是被村里人捕捉到蛛丝马迹,这丫头几个月没在村里露面了,肯定偷偷织毛衣。至于给谁织呢,婶婶们聚在一起又会有意无意地编织出一个主题。
到了十五六岁,我们女孩每个人都要学会织毛衣。刚开始学织围巾,只要两根针就够了,一进一出,笔直地织下来,有三尺来长的时候差不多可以收结了。我也织过一条围巾,遗憾的是那条围巾织了一半,两边像犬牙交错,一看就知道是不会掌握疏密。按珍姑姑的说法,姑娘家心里有了男人,针和线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如果手中的针线有松有紧,这织出的无论是围巾还是毛衣不仅影响美观,也影响它的保暖。母亲曾给我藏了一副竹篾毛线针,托人从外地购来的,希望我将来能有一双好巧手。只是,那副毛线针至今还藏在箱子底里,可能还光鲜如旧。当年,母亲替我着急:“你这样下去,将来凭什么嫁出去?”
二、钩针
我已经盯了很长时间,可还是看不懂英姐姐的指法,怎么就一转,一拉,不到半天就编织出一块非常漂亮的盖布。我一会儿伸长脖子,瞧英姐姐手上的针;一会儿侧身过去,看看从她手中一点一点往下滑的织布。屁股下的竹椅被扭得吱咯吱咯。英姐姐一直微微低着头,两只手娴熟地在针线间曲、伸、拉、挑。
英姐姐用湖蓝色的手绢扎了一根马尾巴样,头发乌黑,油亮,配上她鹅蛋形的脸特漂亮。英姐姐有一双丹凤眼,笔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姐姐。英姐姐每次看到我总浅浅地一笑,我也跟着一笑,不过看起来有些傻傻的。英姐姐知道我去看她的意图,不由自主又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于是,我继续跟着笑,一对小虎牙不怀好意地冲着英姐姐。我想抿起来,不让小虎牙奔出来,可越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表情对不起英姐姐。
我是听马婶说的。她说,姑娘家女大十八变,可并不是每个姑娘都能变得好模样。如果每天看一个漂亮的姑娘,看她三百六十次,就有可能变得跟她一样好看。我曾缠住马婶,这个方法到底灵不灵?马婶故作神秘,再也不肯多说一句。我时常对自己的五官不满意,细细的眼睛,不够挺直的鼻子,嘴巴虽说是小小的,可不够巧,抿紧嘴唇后变得跟一条直线似的。按照我妈的说法,我这嘴唇一闭,像关了窗户。
村里有一个从二十里地之外嫁过来的新媳妇,她在娘家的时候就会用钩针编织各种各样的盖布。这些盖布都是卖到城里去的,用在沙发、茶几、电视机上。她嫁到我们村的时候带来了几块,盖在茶盘上,非常漂亮。我们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织布,洁白如雪,团状的花纹,饰以镂空的蕾丝,把下面的玻璃杯映衬得不像是用来喝茶的杯子,倒像是用来插花的花瓶。我们惊奇地看了好半天,却没有人叫得出这是什么。碍于彼此的陌生与羞涩,大家都不敢主动问新媳妇那是什么。
过了一个月,大家最初的那点矜持慢慢松弛,开始互相有招呼。琴姐姐是那种快人快语的人,她一旦跟新媳妇有过二三句对话,便直截了当询问那种盖在玻璃杯上的“丝巾”哪儿买的。新媳妇莞尔一笑,说:“这是用钩针钩出来的,有专门的线。”一阵七嘴八舌,我们终于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几个姐姐的心早已被新媳妇的话说动了。她们央着她教。她同意了。一个星期后,她从娘家带来几枚钩针,一大包的线,都是白色的。几个姐姐每天围着她,跟她学钩针编织。英姐姐也去学,但不像其他姐姐看一下要问一下。这个说是不是这样啊?一只手举得跟摘饭篮子似的。那个说钩针打结了,两只手慌乱得像捞鱼。英姐姐不声不响,非常专注,眼睛紧紧地盯着新媳妇的手,不错过每个针法。一个小时后,英姐姐已经可以把视线从新媳妇手上移出来,一针一针地开始钩起来。新媳妇不住地夸奖英姐姐聪明,一教就会,惹得旁边的几位姐姐嘟起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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