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风,老院里的孤竹竟倒了。
进入深秋以来,第一次起这么大的风。夜里昏黄的路灯被刮得摇摇晃晃,没有月光的牵挂,路上的行人被寒意无所顾及的包围。桌前的窗户剧烈的咳嗽着,晃着身子抱怨。若将它擦亮些,也许可以看到那枯黄消瘦的竹,昨夜的狂风中,这个从小陪伴我的诗人再也没能捡起枯槁的笔。
这是颗普通的毛竹,昔日种下它的人早不知搬到何处,院里奔跑的孩子和拖着板凳的老人步调仍如昨日,无人和我一样对这笔直的尸首敛眉轻叹。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幸有楼下人家在院子里栽的绿竹爬上我的阳台。搬一把椅子坐下,感觉绿意就在脚边蔓延开来,春天顺着裤脚攀上身,渗进每一寸骨头。我常常捧着书对着竹子朗读,风吹过来,却换成了他对我倾诉,倾诉小时候或长大后都无缘听懂的每一片叶子覆盖的故事。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和杜工部一样,我也喜欢下雨时观竹。无论霡霂细丝,盛夏倾盆,竹都会准时吟唱他写的诗。四周的青瓦和旧楼的雨刷上,雨声轻轻重重。他为我讲到了哪?是魏晋那身影难寻的七人,远古贤皇的两妃,还是扬州古怪张狂的大胡子?透过眼前这孤竹,我想看远一些,再看远一些,看到眼中只被绿色挤满,看到一片只有诗的竹林。有个学长跟我说过:人的一生应追求两种特质,通晓万物的哲和同化万物的诗。我想,在这样的一个个雨天里,幸有这竹做到了后者。尽管周围只有灰白肃穆的混凝土墙,他盛放的诗意都足以铺满我的世界。
古人给竹子取了很多名字,青士、郁离、明玕,没有一个适合眼前这竹。这竹像高门大户破落的院子,再安上一个华丽优美的名字只会徒增凄凉。可能是孤高所以更要坚强,他黄了又青,青了又黄,瘦削笔直的身子从未屈膝阿谀。每一次新搬来的人家都扬言要把他砍掉,可最终都不了了之。怕是不忍毁灭这固执的坚持吧,或是被爬升的高楼阻住视野的人们渴望这并不纯粹的绿?每到有月亮的晚上,竹子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直到被更亮的路灯吞噬。笔直的黑竹被截断了,而绿竹却仍在月光下沉默,把瘦削的身子埋进黑暗里。古人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在四周渐渐变灰,人心里的绿色逐渐消磨之时,幸而不须寒风白雪,也能看到孤竹的坚持。
我搬来板凳在阳台坐下,却没有绿色再爬上我的脚。若站起身来俯视,仍可以看到还未来得及被清理的倒下的诗人。抖落了半身枯叶的故事,他的身子愈发瘦了。
孤竹的诗终归于大地,而他的坚持终究有人铭记。“幸好有你啊。”我喃喃念道,转身进屋。而身后的秋雨好像又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