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老汉早上起床之后,习惯先到地里转上一圈。这天他比往常回来的晚些,刚进了家门,便瞧见老伴王玉娥侧趴在院子中央的一片空地上,一动不动。
王玉娥身旁的自来水龙头还在呼呼往外冒水,一堆牙膏沫子也被她压在身下。牙刷和牙缸散落在她的四周,被自来水冲得沾满了地上的泥渣。
刘老汉赶紧扔下手里的锄头,狂奔过去,一把扶起王玉娥。此时的王玉娥早已白眼上翻、口吐白沫。刘老汉慌了神,完全失去了办法,他一边用手摇晃王玉娥的身子,一边用尽全力地叫人!
可刘老汉偏偏又是聋哑人,他哪里叫得出声音!
7年前,刘老汉在矿下挖煤,因工友失误,没有及时叫他,雷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炸了。刘老汉人倒没事,不过耳朵被震聋了。耳朵聋了,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也就不爱说了,长时间不说,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老汉叫人无果,只得放下老伴王玉娥,一个人踉踉跄跄地从自家院子里奔出来找人帮忙。
刘老汉出门正好撞到了路过的兽医王打铁,他像是见到了大救星,完全不等王打铁弄清缘由,便将他生拉硬扯拽到了自家院中。
稍才站定,王打铁还未喘上一口气,就听到刘老汉“咿咿呀呀”说些听不懂的话,还边说边用手指乱指着。
王打铁知道刘老汉是个聋哑人,也不细问,只是顺着刘老汉的手指望去,见水龙头下边趴着一人,半伏在地,不是别人,正是刘老汉的媳妇王玉娥。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将王玉娥扶起,然后左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右手去掐人中。
刘老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王打铁边掐人中边朝他喊:“你在这儿干啥?赶紧去打120啊!”王打铁急得说完才意识到刘老汉根本听不到他讲话。
刘老汉虽然听不到但却看清了王打铁的口型,他这才想起来打120。可刘老汉家又没有电话,他的儿女们每次联系他们都是打的邻居家座机,刘老汉又赶忙跑去邻居家。
120急救车还没来,王玉娥就先走了。此时的刘老汉家挤满了石秤村的老少爷们,他们将王打铁、王玉娥与刘老汉三人紧紧围着,围成一个大圈。
大圈中心的王打铁像是个罪人,瘫倒在地,嘴里一直不停嘟囔着:“我是个兽医啊,我是个兽医啊!”刘老汉别过头去,好不让别人看出他那因怔住而僵硬的脸。
2
刘老汉总共有3个儿女,一女二子,在村子里很是让人羡慕。
大女儿玲翠三年前嫁到了留圪村一户人家,至今还未有孩子,在婆家受尽了白眼。她只是逢年过节回家一趟,还期盼着能从家里拿些东西回去,好不至回家再被婆家人骂。
二儿子喜贵自小不学无术,近些年非要闹着出去挣大钱。前年终于出去打工,至于干些什么,始终是个谜。喜贵也只是想起来了往家里打个电话,有时还需要刘老汉贴补。
小儿子喜胜最有出息,考上了省城名牌大学。去年刚毕业参加工作,上次打电话回来告诉刘老汉找了个城里姑娘,还没带回家看看。
王玉娥死得太急,三个儿女一个没有捞着见到便咽了气。刘老汉虽然说不出、听不见,但这心酸、遗憾都入了他的眼里,心里一乱,当下就昏了过去。
本来给王玉娥预备的120急救车这下变成了刘老汉的救命草,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与了解之后,说:“急火攻心,没有大碍,休息休息就好了!”王打铁这才算是得了一点安慰,渐渐缓过神来,合着众人将刘老汉抬到床上躺着。
120急救车空空嗡嗡地来,又空空嗡嗡地走了,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众人在后头抬望。
3
第一个赶到家的自然是大女儿玲翠,她在电话里听邻居说自己家里出了事,不知到底是何事,急急忙忙赶来,都没来得及擦脂抹粉。
未到家门,玲翠一老远就看到自家门口围满了人,心想肯定是出了大事,但万没有想到是自家亲娘归了天。待进了院子,玲翠瞧见正屋中央的床上躺着一人,身披白布,这阵势她见过,去年老公公死时就是这样躺着。
她赶紧冲上去,掀开白布,当下便瞧见了自家亲娘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玲翠一把抓住娘亲的手,冰凉刺骨,直直地凉到心里去!
玲翠知道此时应该痛哭,可她虽然伤心,可怎么也哭不出!
这可是个大问题!
玲翠觉得四周的人都在看她,无数双眼睛压迫着她,像是要把她也给瞧出个三长两短来。
可她真的哭不出,任她想小时候娘亲是如何的不容易,她就是掉不下眼泪来!娘死了,女儿不哭,这真是丢人现眼的事情,玲翠何尝不知,可哭不出怎么办?
只能假哭了,她小时见过很多人家办丧事,前来吊唁的人都是用手捂着双眼,呜呜得发出哭声,见得多了她就知道他们其实是在假哭。
唉!这个时候也只能假哭了,玲翠学着那些吊唁之人的模样,趴在娘亲的床头,呜呜地发出哭声。
玲翠哭了几声之后,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爹,她抬头寻找。在抬起头的时候,玲翠还假装用袖口使劲揩去眼睛的泪水,揩的力气很大,在眼角留下2道通红的揩痕,像是真哭过一样。
4
王打铁见玲翠抬头,便知道她要找刘老汉,他于是凑近跟玲翠小声说:“你爹晕倒了,在里屋躺着呢。”
玲翠听罢,站起身来,到里屋去瞧刘老汉。
玲翠早就习惯了聋哑人的爹,平日都是靠着写字加手势来跟爹交流的。可这次见爹躺在床上,玲翠竟然忘了刘老汉听不见的事情。
她大声地叫着:“爹,爹,你醒醒,你醒醒。”喊了几声,这才想起刘老汉听不见。
玲翠渐渐安静下来,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在父亲聋了之前,父亲是家里的主心骨,大事小情都是父亲在操持。在父亲聋了之后,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这下母亲走了,父亲昏了,玲翠一下子蒙了,想到这,眼角竟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王打铁一切都看在眼里,到里屋跟玲翠说:“把你两个弟弟喊来,你妈不能放太长时间!”
玲翠像是突然惊醒,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对啊,还有2个弟弟呢!
玲翠有手机,她赶忙拨通两个弟弟的电话,这次她没有像邻居告诉自己家里出了事那样,她直接跟弟弟们说:“娘走了”,她哪里有那么细心,能够想出来邻居不明说是为了不让她在路上因着急而出了意外。
5
第二个赶到家的是玲翠的二弟喜贵,玲翠有2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完全没有想到他混得那么惨,还是穿得当时走时从家穿去的衣服,一切都在不言中啊,况且这是玲翠意料之中的事情。
喜贵回来时,拉着个皮箱,不紧不忙,低着头耷拉着脸,一路上一声不哭,进了正屋,一屁股坐在娘床边那片用麦秸秆铺成的地铺上。
玲翠赶忙挨着二弟坐下,悄悄用胳膊肘捅他,小声地说:“你哭啊,你怎么不哭啊!”喜贵从小脾气就倔,完全不理姐姐玲翠的暗示,满脸写着我哭不出干嘛要强哭!
在农村,爹娘死了,儿女一滴眼泪不掉真的是大不孝,对此玲翠何尝不知,见二弟喜贵这样,玲翠真是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玲翠心想:“三弟回来肯定能哭出来,从小娘最疼的就是三弟了,当时没钱,为了让三弟有学上,娘宁愿狠心让我从学校辍了学,也要供三弟上学,还说什么女孩子识点字就好了!”玲翠想这些,不是为了埋怨她娘,只是觉得二弟从小调皮捣蛋,爹娘本就没有花太多心思在他身上,不哭就不哭了吧!
“可三弟就不同了,娘一直把他捧在手心,况且三弟有文化,有文化的人不应该最知恩吗?嗯!三弟,一定会老远老远就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了,再怎么也不能让人家说我们三个都是不孝子吧!”
6
三弟喜胜自接了大姐玲翠的电话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他已经有一年没回家了,一路上从车上往外看,感觉眼前的地方好破,幸好自己从这里逃了出来。
下了车,喜胜便哇哇哭了起来,只不过是跟大姐玲翠一样的哭法。小时候,他是第一个发现丧事吊唁上的人们假哭,还好奇地问大姐玲翠他们为什么这样,只不过当时玲翠也小,也不明白这件事,只是告诉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哭了的样子不好看,故意遮起来的吧!”
喜胜掩面穿过人群,人群里的接生婆刘大娘是个明眼人,假哭的场面她见多了,可像这种亲生儿女假哭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刘大娘直看得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他们仨都是我接生的,刚落了地,一个比一个能哭,哇哇大叫,震破了天!”
“这前他娘死了,反倒一个个假哭,还不如跟他爹一个样——成了哑巴,一声也不吭也比这强!他娘要是没死,非得一人一个大嘴巴子,打他个不孝儿女。”刘大娘也不管众人的眼神。
喜胜边走边颤,他哪里没有听见王大娘的骂声,可又能怎样,对骂么?他只得低头径直钻进正屋,留下身后一片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7
三个姐弟终于凑在了一起,好些年了,没有凑得这么齐整。可家里死了人,没有哭声,这真是一件好说不好听的事。玲翠与喜胜愁得不知道怎么办,喜贵躲在一旁,完全不理会,姐弟二人无奈只能找来白执事张胜民。
张胜民是石秤村的新一任白执事,前一任白执事徐广深年纪大了干不动,张胜民便毛遂自荐接了执事班。
张胜民人年轻,又见多识广,一改老执事徐广深的许多规矩,为石秤村丧事开拓了不少创新之路。村里人都说他与时代接轨嘞!
在里屋的角落里,张胜民听了玲翠与喜胜姐弟二人的困惑之后,拍拍胸口说:“这还不简单,买哭啊!”
“买哭?”玲翠与喜胜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两个字,显然他们都不懂什么叫买哭。
“买哭就是花钱找哭灵人,哭灵人就是专门在丧事上哭唱的。”
“这个合适吗?”喜胜还有些担忧,毕竟文化人都要面子。
“咋个不合适?你不知道很多地方都有哭灵人,这是一个职业,人家哭得可好了。”张胜民简单直接,一句话说到了喜胜的心坎里。
喜胜看了看玲翠,玲翠又看了看喜贵,喜贵说:“你们操办,我不管”,然后便一头倒在麦秸铺上睡觉。
玲翠对张胜民说:“那就买哭吧!”
8
第二天一早,哭灵人就来了,在了解了刘老汉家的情况之后,说:“一般是哭1个小时,光哭不流泪,200;又哭又流泪的,400,你们选哪个?”
玲翠听罢显得很吃惊,她万没有想到买哭竟然像吃饭一样,还可以选套餐!而喜胜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一言不发直接掏出400块钱递给哭灵人。
哭灵人很专业,问玲翠要来了麻衣、孝帽,简单装扮一番之后,便来到院中一片空地上,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先是小声抽泣,继而中声呜咽,最后大声痛哭,鼻涕眼泪混在一起,还边哭边唱,词里编撰的竟是王大娘一辈子如何辛苦操劳、如何贤良慧德,哭得是成串成套成书,哭得是天花乱坠,直哭得好似死了自己的亲娘!
这一下可热闹了,院里一时间挤满了人,就连隔壁村子的许多人也都赶来看这演出。人越聚越多,刘老汉家的围墙上都乌殃殃一票人,直压得空气都要炸了。
或许是哭灵人的哭声太过悲戚,或许是空气中的压迫感太过强大,昏迷了2天的刘老汉突然醒来,从里屋的床上坐起。
他走到门前,望见满院子的人。在人群中刘老汉挤出一条缝来,瞧见了院中一片空地上悲戚痛哭的哭灵人,瞧见了哭灵人身后低头跪在地上的自己三个儿女。
刘老汉忽然就明白了,他硬挤出去,大步奔向哭灵人,一把将哭灵人身上的麻衣、孝帽扯掉,而后给玲翠、喜贵、喜胜三人一人一个耳光!
刘老汉气得浑身发抖,大吼着:“滚!都给我滚出去!”
哭灵人不知所措,吓得赶紧往门外跑。
而玲翠、喜贵、喜胜刚走出去二步远,突然意识到爹竟然能说话了。
待三姐弟转过身来时,刘老汉早已趴在王大娘的棺材前呜呜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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