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小五老家的习俗,大年初六,是要把正月初五之前的垃圾,全部整体起来装入袋中,然后将这些垃圾扔出去,这就是所谓的送穷。他认真的拾掇起来,把过地上的烟头、纸屑、水果皮、旧袜子一股脑的都扫进垃圾桶,接着就翻箱倒柜的找自认为毫无用处的东西。小五的妻子是一个极简主义者,无法容忍家里堆满了看视有用却一百年都用不上的东西,她甚至还买过一本叫做着《整理的艺术》的书籍,无非是教人建立秩序,摆脱混乱。
而小五偏偏是个念旧的人,什么东西都舍不得丢。比如说用过的老式手机,乱七八糟的充电器,还有缺了口的杯子,陈年的老帐本......等等,小五总觉得那些古董手机哪天总会有价值的,不至于去楼下换个水桶或者不锈钢盆;缺了口的杯子还可以养些水培花卉;至于那些老帐本,算了,这个可以丢掉,翻起来只让他会徒增烦恼。翻开抽屉,一只红色的收纳袋躺在里面,小五用手捏了一下,里面有张卡片,而在这之前,里面放着一个小故事。
那是一串玛瑙的佛珠,大前年的时候,他在一位高僧那里得到的,并不完美,但很有份量,半透明淡黄色的珠子有些已经破损,可以看到里面零星的结核状矿物质晶体,冰凉冰凉的,他认为是佛祖的赐予,会有神灵保佑,就一直戴在手上。
那年的入冬,小五去济南百脑汇电脑城采购一批数码产品,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几轮斗智斗勇的砍价让他精疲力尽,等安排好物流,推开电脑城大门,天色已经漆黑,一阵冷风袭来,小五混身打了个哆嗦。“他娘的,买了几万块钱的东西,都没人请客吃个饭。”他挠了挠头,哎,谁叫他杀价太狠呢。现在赶回聊城已经不太现实,就近找了家面馆,狼吞虎咽起来。
“今天回家吗?”手机微微一震动,老婆发来一条短信。
“不清楚,可能赶不回来了,刚办完事,正吃饭呢,你把门留着吧。”
上次跟老婆小娟吵架后,她很少查他的岗,就是因为跟一群朋友打了场通宵麻将,小娟以为他在外面有女人,闹得很凶,直到几个兄弟轮流来为小五做证,弄得他很没面子,以后的牌局也少了。小五曾瞪着眼珠子说:“以后再不信任我,就离婚。”
天气格外的冷,飘着小雨,山大路的街道上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显得很暧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总是莫名的躁动,临近晚上八点,小五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回去。回去吧,要租车,至少得一百多块,不回去吧,开个房间,也得一百多块,呆在济南,明天又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可干,实在浪费,左右为难。小五横下一条心,就在济南呆一晚,现在的问题是住哪儿,开个房间确实有点舍不得,再说一个男人也睡不着,思来想去,他灵光一闪,索性找个洗脚的地方蹭一晚上得了,可以享受一下也要不了开房那么多钱。
从面馆里走出来,雨不算大,步行在山大路的行人道上,借着昏黄的路灯,小五四处张望,希望找到一家洗脚城。潮湿的路面象浸在漆黑的油漆里,路旁有喝醉酒的人在呕吐,一对情侣打着伞捂着鼻子像遇上鬼一样的闪到一边逃了过去,路边沐足两个字的彩色灯牌发出暗淡的光,小五朝着模糊飘浮的灯光走过去,旁边做小吃的摊铺在黑夜里冒着大片白色的雾气,显得凌乱让人不适。
当小五顶着湿漉漉的头发钻进这家洗脚城时,吧台的小姐象看到逃难的人一样看着他,半晌才问“先生,几位?”
“就我一个人。”小五有些发悚,毕竟没有洗脚城呆过一晚上,问道:“能过夜吗?”
“洗脚六十,过夜加二十,要登记身份证。”吧台小姐面无表情。
“帮我安排一个好点技师。”小五把身份证递了过去。
躺在窄小的足浴沙发上,小五感到舒服了很多,奔劳了一天,小腿都有点肿痛了。来给小五服务的是一个面容较好的女人,温和恬静,神态从容,没有一般从事服务行业小姐的那种习气,她三十来岁的样子,长相虽然不差,却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给人一种平淡无奇的印象。如果只是与她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或者乘一个电梯,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她。他本想闭上眼睛,选择忽视,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可是女人先开了口。
“你是做生意的老板吧?”她的声音中性沙哑,谈不上甜美。
“算是吧。”
“几点可以走?”
她是在暗示什么吗,几点可以走是什么意思,走去干吗,小五一时不知所措,昂起头望向她,气息中夹杂着紧张、兴奋与不安。
“我的意思是几点回家?”
“我是外地的,也许今天晚上要在这里过夜。”什么也许,本来就是,小五倒吸一口凉气,冷静下来。
“那你挺辛苦。”
“还好,有美女帮忙按摩一下,还是挺舒服的。”
小五把双脚放进木桶,一股温暖包围过来,“你是哪里的?”
“泰安,你呢?”她捞出小五的一只脚,用毛巾擦干。
“聊城。”小五不想对陌生人说谎,也没有必要。
两人不知道还能聊些什么,微笑、沉默,若有所思地一起望向窗外,夜色浩瀚无边,那些可见的楼群与天空,此刻因为黑暗显得更加寂寞。
“啊...”小五觉得有点疼痛,把脚往回收了收。
“是不是我太用劲了?”她望向小五,“这是胃部反射神经,你的胃不太好。”
“可能是我不太受力吧,没事,你继续。”小五咬了咬牙。
她坐在对面,低着头,按摩着小五的脚板,温柔又有节奏,小五感到一丝丝酸胀并着快感在脚底向上漫延,每按一下象敲打着一块火石,仿佛要把身体的欲火点燃。在小五眼中,此刻的她变得异常美丽,内心的空旷,让他特别想去抚摸她的身子。她的手臂,她的腹部,她裙子里私处的毛发。空调温度调得太高,泡完脚加上按摩,小五头上溢出了汗珠。
“有水喝吗?”
“哦,对不起,刚才忘记给你倒了。”她松开小五的双脚,推开门出去倒水。
小五轻呼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驰下来,他点上一支烟,手上的玛瑙手串显得有些沉重,他取下来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一杯插着吸管的菊花茶被端了上来,泛着清香,小五用吸管反复搅动着玻璃茶杯,花朵在杯子里面旋转,慢慢的水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小五把吸管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很烫,他痛得皱了皱眉头,差点把含在嘴里的水吐了出来。
她笑了笑,眼角泛起一丝皱纹。“你结婚了吧?”
小五点点头,胳膊蹭到了下巴,昨天忘记刮胡子,下巴已经有了扎人的胡茬。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发黄的墙面总让他充满了怀旧之情,他意识到这些墙面的颜色和他的旧网球鞋的颜色原来是一模一样的。
“我做完今天,明天要离开济南了,你是我最后一个客人。”她的意思好像是要告诉他今后再也不会从事这个行业了。“我有一个外地的男朋友,每个周末他都会来看我,他没有什么钱,只能用额外打工挣的钱坐火车硬座,一天一夜,每次他到达的时候,都是现在这个时候。”小五很意外,她会跟他讲这些,也意外她还没有结婚。“我每次调班也会安排到周未休息,只为了陪陪他。”
小五不介意她继续讲下去,安静的听着。“我就站在出站口等他,夏天还好,等到了冬天,晚上特别冷。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下车之后抱抱我,我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附近的宾馆是六十块一夜,待在里面的时间我们俩几乎没有下过床。即便窗户大敞着,屋里的空气闻起来还是床的气味。我们就这样在屋内进行着一种日常腌制。你别笑。不然那时的我们还能做什么呢?第二天大清早他又要坐火车回去。”
“对了,你知道那家欢乐谷吗?”小五摇摇头,“你竟然不知道,别人的情侣都去了,虽然主要是带小孩子玩的。门票对我们来说太贵了,要两百多块,我不该说要去那个地方的,他为了门票好几天没吃饭。”
“是,我也不能理解,几百块对于别人那么轻松,为什么对于我们就那么难呢。后来,我去了一家服装店卖衣服。老板也是这里的常客。卖的衣服他常在仓库里拿几件送给我,他夸我穿这些衣服好看。清理货物晚了,他会开车送我回家。他结了婚,孩子我见过,圆圆的脸蛋很漂亮。可是我还是和他上了床,第一个晚上做了三次。那是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过程中我一直盯着天花板看,我没住过那么好看的地方。他说他喜欢我,可以帮我,年轻的女孩子不该那么辛苦。我也想过这样不好,但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谁不想轻松点呢。”
小五很想说些什么,却连同嘴里的茶一起咽了下去。
“对,我和他们分手了,他们。我不会再去车站等他,也不会再去那家服装店。”她埋着头,像是在跟地板说话。“明天结完工钱,我就回泰安了,父母在老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人很老实,比我大八岁,见了两次面,我快三十岁的人了,不可能在外面做一辈子。”
小五望着她垂下如瀑布般的黑发,微红的面颊,眼角微微的鱼尾,不知道如何安慰或是接下话题,他第一次明白,人们不需要爱,人们需要的是某种形式的抚慰,可是爱,但不是必须的。
“我该下钟了。”说完她朝着他笑了笑。她的背影正在离去,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她刚才的笑容令他感到无比熟悉。等他想再多看她一眼时,她已经关上了房门。不知为何,小五的心有短暂的落空的感觉。刹那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感受到的是悲凉的爱情。
一整夜,小五在足浴沙发上翻来覆去,没有睡安稳,黎明的时候,他出了洗脚城,搭最早的一班车赶回了聊城,几天后才发现自己把玛瑙手串遗失在了济南的那家店子里,正懊恼不已,他却收到一个从济南寄过来的快递,打开,一只红色的收纳袋里面装着他的手串和一张卡片,也许是她从前台的登记里查到了自己的地址,卡片上面写娟秀的字迹:祝你幸福!
小五端祥着手上的玛瑙手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圆润通透,不知道那个女孩还记不记得他这个曾经倾诉过心声陌生人,他这个最后的客人,是不是过得幸福了。小五打开收纳袋,把银行卡也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