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樰素
不论在什么样的地方,只要有人生存,就会被赋予热忱。即或是简单平淡,人们也会用拙扑的线条勾勒出某种不可言说的温情,涓涓流淌在沟沟壑壑里,滋润着每一寸贫瘠的土地。
九十年代初,古浪县黄羊川北山里貌美如花十七岁的姑娘李妤花经媒人介绍给了家贫如洗的何文,第一天见面后没多长时间俩人就开始互相拉拉家常,说说笑笑,彼此都很合眼缘,双方的父母也就成全了儿女的姻缘。何李两家按照古浪当地的习俗按部就班地走着对相订婚的过程。等到芒种之后,农事忙完了,何文的爹何老汉为儿子娶媳妇这事高兴地屁股都坐不稳了,提着两块茶叶径直去阴阳先生家看好了成婚的日子,随后就杀鸡宰羊,摆酒设宴,请人吹拉弹唱,借别人家毛驴把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娶回了自己的家门。
俗话说,人生有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尘世间自然是男女间的姻缘最重要了,即便没有古典文献所记载的汉宫之流叶,蜀女之飘梧的佳话,也要一辈子平平淡淡,真真切切,最好不要成为陌路萧郎。要知道在西北这样的贫困山区,年轻男子如果说不下媳妇,就要一辈子被人嘲笑和瞧不起,绝对不像那些发达的城市里,单身也被视为一种清闲优雅的生活方式。
这个何文,虽然名字听起来好似有那么一点儿斯文,但没有上过几天学,小时候上墙揭瓦,打架斗殴便是常有的事了,长大后禀性也没怎么改,好吃懒做,经常投机倒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被他在赌博上输光了,因为其他的一些坏事,还被镇上的派出所拘留过几次呢,差一点就要蹲了大狱。刚结婚后,至于家里的喂猪喂鸡,起灶做饭一些琐事,都是妤花一个人的,甚至清明前后播种,白露秋风打场大多数也是由妤花和家里养的牛一起完成的,因为妤花喜欢他,所以并没有多少怨言。
过了两年后,儿子矣静出生了,就在当年夏天得了一场大病,夫妻俩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才把儿子从死神的手里拉了回来。
渐渐地,何文意识到生活并不是他少时想象的那样,更不存在小说里描绘的那种大多数人以为的浪漫,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和承担,受妻子妤花优秀品质的熏陶,他慢慢开始变得踏实和善良起来……
生活就是这样残酷,农村也是一样,如果没有钱,无论如何日子也是过不下去的。这一年,何文家里的光景十分拮据,家里老母鸡下的鸡蛋一个个从鸡窝里收回攒起来,赶集的时候夫妻俩把所有的鸡都抓在竹筐里,连同鸡蛋放到架子车上去集市上换零钱了,除了给家里添一些油盐酱醋,剩下的钱还要经常给小妤花买奶粉吃。
大年三十日到了,家里没有清油和菜蔬,也没有肉,妤花到灶火边去,把带点儿湿气的的柴草塞进灶肚去,用瓢在灶火上的锅里添满了冷水,面和好了后做成面条,下在开水锅里。她听到了丈夫的脚步声,丈夫走进厨房后揭开锅盖,看到汤里面一点油花子也没有,一片菜叶也没有。透过锅上面的蒸汽,他隐约地看到妻子眼里充满了冰凉的泪水,一珠珠接着一珠珠,然后悄无声息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觑了片刻,他转过身从箱子底下取出了常常用来夹钱的那本旧书,翻了几遍书,就只剩下一张缺了边角软塌塌的两块钱了。是啊!他无法相信这就是家底了。他怔怔地端详了这两块钱约么有一刻钟,头撂过来一些,偷看了一眼平日里受了许多苦而没有怨言的妻子,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雪花,骤然感觉他作为一个男人,亏欠了这个家庭许多,内心感觉比这个漫长的冬天还要寒冷许多。他厚厚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来……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雪白的世界死一般地寂静。
突然他扑进妻子柔软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他第一次感到妻子的胸膛是这样的温暖,瞬间融化了整个冰冷的世界。
何文的眼泪像决了堤似地夺眶而出,哽噎着对妻子说:“妤花,过两天我就走”,说完后他感觉嗓门眼好像被悲伤完全堵塞了,哽噎地愈加厉害了。
妤花把何文的头从自己的胸脯前推开,睁大眼睛怔了一会儿,急忙问道:“你说什么?你去哪里呀?”
何文用衣袖抹干了眼角的泪水,盯着妻子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开口便说:“我再也不想穷了,初一日过后,我就跟着队里经常打工的小伙子去青海格察尔汗盐湖干装卸的活,那可以赚好多钱哩。”
妤花目光缓缓上下移动,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丈夫的身体,心里想着:“我家的这阿文,身体这么单薄,别说跟着身强力壮的那些男人去背麻袋了,家里都没有怎么干过活。”想着,鼻子一酸,眼里的泪水像汪洋大海一样,在雪光的反射下,光线黑暗的厨房里格外晶莹剔透。
在他俩互相觑着,互相投入了怀抱,世界好似在此刻凝固了……
那一夜,两口子都没有合眼,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去。
大年初二日清晨,星光渐渐淡了去,一丝如钩的上弦月悬挂在天边,东方山峦上方的天空刚泛白,除了远处传来断续的鸡叫声,村庄里万籁俱寂。李妤花就从热炕头上爬起来,睡意朦胧地摸到了昨天晚上放在枕头边的洋火,“哧”地一声,洋火着了,凑过去地点着了炕桌上的煤油灯,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罩子扣在了火焰上面,霎时,昏黄的灯光充满了整个小屋子。她用酥软的右手揉了揉眼睛,看着丈夫一直盯着可爱的儿子,熟睡的儿子在灯光下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胖嘟嘟的小手搭在嫩地如同杨树刚萌发的新叶一样的小脸上,他看了许久,忍不住在儿子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眼睛里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东西。
丈夫阿文为了家里光景好一些,就要离开这个温暖的家了,他将要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了。洗漱完毕,妤花把粮食柜升子里最后剩下(ha,西北方言)的黄米焖到锅里,给临行的丈夫做他平日里最爱吃的黄米稠饭,饭熟了后,锅里发出“噗噗”的声音,为这个清冷的早晨增添了一个温暖的插曲儿,他坐在炕檐上,看着妻子妤花忙碌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动,虽说现在才二十岁,为了操持这个贫穷的家,已经失去了他刚认识时的那种青春靓丽,在时光的雕刻下,原本那双柔软白皙的双手,掌心里已经结满了厚厚的老茧,几乎看不见纹理了。她任劳任怨,勤俭持家,已经变成一位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了。他走了后,春种秋收时节都可能回不了家,想到妤花,他的内心像刀割一般疼痛。
天渐渐地亮了,远山近树清晰起来,何文吃过两海碗黄米稠饭,没有说什么,便背着昨晚妤花给捆好的铺盖卷儿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了门槛,刚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又隔着玻璃窗看了看亲爱的儿子,这才往家门口外走去。妤花急忙放下手里的饭碗,踉跄着跑了出去,阿文已经和同村的工友们朝着村南边的马路,沿着小河向西走去了。
妤花站在山峁上,眺望着远处,柳树的枝条在初春的寒风里微微摆动,丈夫阿文的背影渐渐随蜿蜒的河流消失在远方,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春天来了,可依旧很是寒冷。
农历二月末,大概也就临近春分了。黄羊川这个地方依旧没有一丝春天的气息,连续好几场大雪之后,村庄田野被笼罩在冰天雪窖之中,乡间小路上到处都是冰绺子,杨树挺拔地屹立在道路两旁,枝桠光秃秃的,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美丽。偶然间,只有清晨能见到一两个老人佝偻着腰到小河冰窟窿里舀水,继而扁担和水桶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乡村哼出的老调儿,回荡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久久不能离去……
过些日子,如果天气变地暖了,马上就要种田了。妤花吃过早饭后,把自家粮仓里面已经沾满了灰尘的簸箕取出来,在家门口的那块大石板上使劲磕了几下,放回廊檐下,随即又匆匆忙忙地把小麦种子背出来倒在簸箕上,认认真真地把秕谷、麦糠和种子分离出来,装到另一个新的尼龙袋子里。妤花隔着窗子看到小矣静正在和家里的小狸猫玩的不亦乐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都笑开了花。妤花看到儿子这么开心,自然心里也暖了许多,只是又想到了出门在外的丈夫阿文,此刻她内心掀起了一丝丝波纹,不知是想念还是牵挂。放下手里的簸箕,走出院落,她朝着家门口的西边望去,远处模糊的山峦阻挡了她的视线 ,亲爱的人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直到听到女儿饥饿了的啼哭声,她才回过神来,赶忙又跑回了屋里刷奶粉给妤花吃。
……
北坡山丘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门前小河里冬天冻结的冰上出现了漫水,冰窟窿里响起了“叮咚,叮咚”的声音,为春姑娘的到来打着有律的节拍。田野里湿茵茵的,脚踩在泥土上软绵绵的,小鸟扑棱着轻盈的翅膀在院子里觅食,远远看去,那谁家的几个孩子在山丘上追逐,打闹,时不时传来阵阵清脆的笑声…..
历来传颂“清明时节雨纷纷”,古浪这天虽说没有雨纷纷,却也天气阴沉沉的,远处雾蒙蒙的,村庄若隐若现,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矣静的祖父一大早就推开了篱笆门,手里用红布兜兜提着刚煮好的小米汤,腋里挟夹着烧纸,颤颤巍巍地顺着门前的小石板路走了,他要去给远在十几里开外已故的妻子上坟。约么走了好几个钟头,翻过一个山梁,才到了坟前,并开始自言自语地在坟前念叨了起来。
“老婆子,清明又到来了,我看你来了……”
“早饭还没(mu)有吃吧!我给你带来了……”
用那双颤抖着的手掏出兜兜里的小米汤,小心翼翼地洒在坟周围。祖父跪在地上,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眼泪流下来了,脸上纵横的沟壑也挡不住眼泪往下流,滴在枯草下边冰凉的雪上,缓缓入渗到雪里。怀着沉重的心情,他把烧纸抖散开来,划着了火柴,火苗冉冉升起,他是多么希望妻子在另一个世界里吃好穿暖,千万不要像他一样寒酸,吃了上顿没下顿。此时,他的悲痛充斥着整个山谷,思念漫过了一层一层的山峦。
渐渐地,天气转暖了,农民们开始准备播种了。田野上才有了一番热闹的景象,不远处传来农夫吆喝耕牛的声音,随即传来“哞_哞”熟悉的叫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妤花也天还未亮就起来,把牛缰绳牢牢地拴在门前那一棵杨树上,整理好牛套后把牛套上,扎好肚带。吃过早饭,便把儿子矣静留给了在家的爷爷照看。自己背着犁头,牵着牛到了自家的自留地里。她一边扶犁,一边执鞭,像一个汉子一样,比一般的男人都要厉害哩,等庄稼地全部犁完了以后 ,妤花还要一个人没日没夜地一个人播种呢!村里人没有一个不说妤花长的俊俏,性格又好,又能吃苦,哪里找这样的媳妇去呢?农村哪个男人不羡慕这样的女子呢?的确是何家八辈子积德修来的福气。
眼看庄稼马上种完了,天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村里的人只得呆在家里,未出远门的男人们凑到一起下棋玩牌,妇女姑娘们们就锥鞋纳底,缝缝补补。妤花也不列外,她正在一针一线地为女儿做鞋,嘴里哼哼着地方小曲儿,盼望着早点能见到丈夫阿文,还对着刚会走路的小矣静说:“要是你爹过几个月回来了,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小矣静坐在窗户边傻傻的一会儿看看妤花,一会儿看着屋外边的雨像针一般的落在地上。
妤花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将要做午饭,这时一个披着雨衣的男人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妤花家的院落,然后像雕塑一般的静静地伫立在庭院中,一动不动。妤花趴在窗户边,仔细瞅了一会儿,原来是村支书陈东山。妤花跑出了房屋,一只手扶在站在门上,连忙喊道:“东山叔,快进屋呀,站在雨里干撒呢?”
陈东山的眼圈红了,颤抖着伸出了右手,似乎要说什么,又收了回去。
“撒事嘛?东山叔,平日里你不是这个样子呀?”妤花脸上有些诧异,急忙凑过去问。
妤花的心被铅垂一样的东西慢慢地坠了下来,忽地,她脑子里浮现出了前几日晚上做的噩梦,她清晰得记着昨晚梦到的一切,预示着不好的征兆,她只是不确定会不会发生,现在好似预感到将会有一种不幸暴风雨般地向她猛烈地袭来。
“早上大队里来电话了,你的丈夫阿文……人不在了……”陈东山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妤花依稀听到了东山叔所说的话,她感到整个身子像烂泥一样,浑身软地没有了一点气力,身边的一切都感觉不到了。
雨好似下地更密了,湿透了妤花的衣裳,打在地上,悉悉索索作响。可也像针一样,无情地插在人心上,瞬间令人窒息。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水,此刻,他多么希望是梦境和幻觉,而不是这足以令人心碎的现实。
陈东山回过头看见矣静的祖父在雨中形容枯槁,十分憔悴,恍惚间,一股洪流般的悲伤涌上了他的心头,不禁为这可怜的一家心酸,他转过头便走了……
矣静的祖父在篱笆门那儿早已立了一刻钟了,一切他都明白了,饱经风霜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悲伤,而是显得极其平静,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可是他的内心也像被针刺穿了一样,心上的血如同廊檐槽子里的雨水滴个不停,随着泥巴流出了院落,缓缓流到了门前的小溪里……
矣静也在厢房里哭个不止,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或许人世间的许多事犹如杨花一般,转瞬即逝,杳然无痕,一切的纷纷扰扰都会湮没在时间的浪沙中。
2016年樰素写于黄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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