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乔西洗完澡,听见门外有人轻咳了一声。从猫眼里看,一个女人低着头,手里提了一个大编织袋,从左手换到右手,却不晓得放在地上,这情景如同在乡下向一个担水的人问路。
门铃响时乔西正在洗澡,她刚休完年假回来。乔西并不准备开门,她在想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10分钟之后,女人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门。她有着一张憔悴但干净的脸,接着乔西看见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擦的过程中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转过身下楼了。
乔西愣了一下,准备开门时却发现自己只裹着浴巾。她飞快地穿好衣服,从六楼窗口往下看。那女人快走出院子了,乔西推开窗户喊了一声:“哎!你回来……”那女人没有听见,从她眼前消失了,这让她有点儿不安——她是个记者。
乔西给同事打电话,说了去海南时领略到的好风光,然后问有人找过她没有。同事说昨天有个女人来报社,提了个大袋子,还问你啥时候回来,要了你的住址。她问:“那女人没说有什么事吗?”同事说:“那女人话很少……”
暮色很快降临,渐渐转深,乔西一直坐在那里,她想,这女人找她干什么呢?那个大袋子从昨天提到今天,说明她是个外地人;从昨天找到今天,说明她有要紧的事情,可是,自己竟然没有开门……
门铃再次响起,乔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当她从猫眼里看见那女人时很激动,因此开门的动作有点儿猛烈,女人像受到了惊吓,后退了一步,不安地看着她问:“对不起,你是乔记者吧?”她点点头。女人咬了咬嘴唇说:“我是李大忠的媳妇。”
乔西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这个名字一边说:“到房里说话吧。”女人迟疑着说:“不了,我就在这里。”乔西伸手想接过她手里的大袋子,女人的身子朝后一缩,把那袋子抱在怀里。
乔西说:“不好意思,我记不起来李大忠是谁了。”女人说:“他在电话里说上过你们的报纸,他是个打工的,盖楼房的,说你们到工地采访过他们……”女人咬了一下嘴唇。
女人这么一说,乔西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是去年第二十个“世界艾滋病日”的前一天,她和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工地发放防艾宣传手册和安全套……她说:“我想起来了,我采访过他,他怎么了?”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听说你当时录了他的声音?”乔西说:“是的,录了音的。”女人的眼睛忽然亮了:“我来就是想问你一下那个录音还在不?”她说:“我得在电脑里找找,他怎么啦?”女人说:“那我想请你给找找,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的声音给我,我买了晚上11点的火车票。”女人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车票递给她看,依然没有回答她的话。她说:“你进来坐嘛。”女人坚决地说:“不,我就在门口等着。”
这个女人真奇怪,乔西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不进来我就不找了。”女人一下着急了,说:“一定要请你给我找找。”身子却还是不动。乔西只好拿了个小凳子放在门口给女人坐,这次女人倒是没客气,坐了下来,仍旧把那个袋子抱在怀里。
【二】
打开电脑时,乔西的脑海里浮现出李大忠的样子,去年11月的最后一天她在工地见到了他。她把他的声音保存下来,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好听,而是她觉得他的话就是农民工情感生活的原生态。
她从去年的文件夹里找到了李大忠的声音。她打开音箱,把音量调小,想再听听。她有点不安,她知道李大忠的有些话并不适合放给他的妻子听,她想着要不要编辑一下。
她记得去工地之前列了采访提纲,由于话题涉及隐私,她怕被拒绝,于是带着录音笔,装着拉家常的样子。李大忠倒是干脆,说如果她能给他报料费,他愿意配合。他说看过报纸,报料有奖。她给了他50块钱,因为付了费,她问得直接,他答得也不含糊……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们平常用安全套吗?”
话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的问题很尖锐,没有铺垫。然后是李大忠的声音:“老婆不在,用不上;要是老婆在,也不用。”他答得从容。她问:“你是说,你还是你们?”他说:“我。”她说:“那他们呢?”他说:“有的跟着来了,有的没有。”她问:“都住在一起吗?”他说:“是的,一间房子里住十几个工友,有老婆的就弄个帘子,那不管用,我们的耳朵没睡着。”她说:“那怎么办,怎么解决生理问题?”他回答说:“有人去发廊找小姐,老实人不去,听说里头宰客。”她问:“你老实吗?”他说:“还算老实。”她说:“咱说明白点,你去找过吗?”
很久没有声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和远处机器转动的声音,他说:“我去过几次,没进去,就在那条街上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转,心扑通扑通地跳,手心出汗,把手里捏着的100块钱都弄湿了,最后还是回来了。”她问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说:“就是想着挣100块钱也难,还有,媳妇在家里也苦,不能对不住她。”她说:“那你不想吗?”他笑了一下说:“人嘛,哪能不想,想着想着好像麻木了,又一想都40岁了,好像也能放下,有时唱个歌子解解闷,喝点酒解解乏。”她笑了一下,问:“你离家多久了?”他说:“两个年头了,去年过年时本来把尿不湿都准备好了,可最后要赶工期,没回成,今年无论如何得回去了。”“准备尿不湿?”他说:“是啊,过年火车里人太多了,没办法上厕所,只好想这个办法了。”她说:“家人一直盼着吧?”他笑出了声:“哪能不盼,我一个星期给媳妇打个电话,媳妇有时忍不住哭呢,吓唬我说村里的光棍半夜敲窗子,气得我恨不得飞回去打人。她怕我瞎想,快挂电话时才说是哄我的。她不容易,要种地,要经管牛羊,经管娃子念书。”她问:“孩子读书怎么样?”他说:“大的高三了,小的在念初二,大的要MP3,小的要复读机,我都给买了。”
这时,乔西听见了那种没能压制住的哭声,她转过身看见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就站在书房门口。乔西说:“大姐,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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