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家乡年的味道是温暖温润的,有关年的记忆亲切清晰而绵长。提起家乡的年,思绪可以一直漫溯到三十多年前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的家乡在苏北徐州西北的沛县西北乡,距离县城二十多里路。我们的村庄距离西北方的汉皇故里刘邦店只有短短的十里路。
腊八过后杀年猪
从腊八开始,家乡村子里就渐渐能觅到一些年的气息了。腊八这天的早上要喝腊八粥。由于当时物质相对匮乏,家里熬制的腊八粥里并没有莲子、白果一类的食材,只有大米、花生、芋头等这些农村有的东西。一锅粥熬好,家里每人可以盛一两碗。奶奶告诉我们说把枣树砍破一点皮,把粥抹在上面,这样来年枣树能多结枣子。后院奶奶家有棵枣树,记得有几年我和哥哥曾端着碗把粥直接抹在那粗糙紫黑的枣树皮上,秋天时谁也没留意枣树是否结了更多的枣子,其实这无非是表达了人们期盼丰收的心愿。
腊八过后,村子里能够听到零星的鞭炮声了,空气里炮竹的气味越来越浓了。等腊月十五以后,哪天村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猪的惨烈的嚎叫声,不用说就是谁家在杀年猪了。当时村里几乎家家都养猪,年前把肥猪宰了主要是为了卖些钱积攒下来,自家留一些猪下水可以过一个肥年了。杀猪的人家要请村子几个把式帮忙,因为不是谁都会宰猪的,而且还要有专门的工具,要一口大锅,杀猪刀、刨子、梃子等。这时候孩子们肯定要来围观看热闹,他们巴不得把猪快点杀好,有人眼巴巴地想等着要猪蹄甲子留到正月十五做灯用,有的想要猪尿泡吹起来拎着玩,玩腻了几个孩子就一起当球踢。猪杀好后,杀猪的人家要请帮忙的人吃一顿饭,准备的饭菜当然要在杀好的猪身上打主意了。好肉是不舍得吃的,就割些槽头肉再配上便宜的猪血,与萝卜片、细粉、海带混一起炖菜,因此习惯上把这顿饭说成吃猪血。这在当时已经是难得的佳肴了,菜香会飘满小半个村子,令人垂涎欲滴,有心的人家还会给左邻右舍送去一碗菜。
大部分人家杀猪都要等到年二十过后,因为越临近春节猪肉越贵,可以多卖点钱。沉住气敢赌一把的人家往往有意拖到年二十九下午才杀猪,单等着年三十闯一下去集上卖个巧钱,如果能卖个独份价格就更可观,能多卖不少钱。如果赶不巧可能集上涌来了不少头宰好的肥猪,这时候就只有低价出售,或者辗转到远点的安国、朱王庄、鸳楼、鹿楼集上去卖了。
小年煮肉蒸馍过油
腊月二十三为祭灶日,也叫过小年。祭灶时要把灶台旁墙上烟熏火燎的一年的旧灶王爷画像取下来,换上新的灶王像。在村人看来,灶王爷是重量级的一路神仙,祭拜他是期盼他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过了小年,年的氛围就越发浓郁了,空气炮竹的声响气息也浓了起来,人们进入加紧准备年货的阶段。煮肉、蒸馍、过油、剁饺子馅,哪一样都有花费大半天或一整天时间。
煮肉是很费事的,也是很累人的活计。家里煮的多是猪肉、猪头、猪蹄和猪大肠等猪下水,羊肉煮的相对少些。猪头上的毛最难对付,不好清理掉,有时是熬沥青粘掉,有时直接在煤球炉上烤;清洗猪大肠最费事,要先用清水洗一遍,再用碱面揉搓一两遍,最后还要用清水清洗两遍,要彻底洗干净,这样吃着才感觉更可口香甜。过去这一道程序家里都交给我动手把关,现在我每年回家都很晚,吃的都是现成的了。每每想到这些,就会觉得现在已年迈的父母每年忙年会是多么劳累辛苦。在开始正式煮之前,还要在锅里泖一遍,然后才是重新下锅正式煮肉。锅里要放上好几种大料,有桂皮、白芷、大茴香、小茴香、花椒等,一般都是扎一个大料包放到锅里。锅底的火要烧得很旺,往往是用事先准备好的劈柴烧火。肉煮好后,捞出来放在砂缸、砂盆里。骨头上的肉尽量剔下来,剩下的父母会让我们几个啃了。记忆里感觉啃骨头比纯吃肉还要香还要有趣。锅里煮肉的老汤往往直接用来炖一大锅黄豆芽,这样炖出来的菜吃起来味道足,特别香,放起来可以吃好多天。近几年家里炖的都是更好吃的干菜了。炖干菜里有夏天早已晒好的干豆角、干南瓜片,再配上些海带片、猪大肠,加上各种大料慢慢地炖。这种用煮肉汤炖的干菜味道简直美妙至极,是春节期间最受全家人和客人欢迎的一道菜,是招待客人的佳肴。我感觉在徐州一些饭店里吃到的炖干菜的味道和家里做的没法相提并论。
蒸馍也是苏北农村过年必有的一道程序。过去家里过年时蒸的馍很多,光白面就要用去一百多斤,还要几十斤黄玉米面。都是家人齐上阵,有时还可能请一二本家帮忙。要提前炖好豆沙馅,炒好素菜馅。父母亲凌晨就起来和面了,和好后放在簸篮里,上面蒙上白笼布,再捂上被子,等着面发起来。蒸笼都是大号的,一般是三层;下面烧的是熊熊的炭火。纯白面蒸的有馒头,我们这地方叫发馍;白面里放豆沙馅的叫豆包;白面放素菜馅的叫菜馍,也叫菜包子。黄玉米面里放上豆沙馅的叫团子。以前的蒸馍往往要吃到出正月。如今生活好了,馍也没必要蒸这么多了,黄面团子倒是成了稀罕物了,每年家人都会让我带些到城里来,同时带来的还有炖干菜、丸子和饺子馅,甚至还有煮好的熟菜。今晚上这顿饭就有炖干菜和团子,嚼着溢香爽口的炖干菜,就着透着一股玉米面馨香的黄灿灿的团子,越是细加咀嚼品味越觉得香甜可口,年的味道、家的温馨就在其中了。这两年我都把从家里带来团子送给对门邻居家几个尝个新鲜。
过油就是用油来炸菜,是一件很讲究很隆重的事情。油锅一定要烧得足够热,又不能过火。所以掌锅人的角色很重要,我家里一向是由父亲来掌锅的,母亲等人做下手。炸出来的菜有丸子、炸鱼或炸鱼块、炸豆腐泡、炸土豆片、炸麻叶等。用藕或土豆切成长片或长条,裹上面糊下油锅炸,出锅后就是酥菜了。酥好的菜放在一个大簸篮里,下面垫上烙馍,上面盖上烙馍。我家炸的丸子很有特色。别人家丸子主要是萝卜丝混合着白面炸的,我家里在其中又加入一定分量的泖过的大米。这样炸出的丸子筋道不油腻,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还能存放好长时间。过去春节家里炸的丸子可以吃到清明以后,有时甚至吃到麦黄时节。现在可放不了这么长时间了,好多都是送给亲戚了,父亲每年都要带几份送给县城里过去的同事。这家给一点,那家分一点,家里倒是所剩无几了。
剁饺子馅相对就简单轻松了些。往往是用六七斤猪后腿肉,配上萝卜丝,还有葱姜盐之类的配料。在案
板上噼噼啪啪剁起来,听到这声响,从家门口走过的村人会自然地招呼一句:“剁馅子啦?”等剁碎成馅状,用刀拍一拍有油腻感就算大功告成了。
年三十贴春联上坟吃年夜饭
等忙完这几个大项之后,也就正好到年三十了。自然,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是最重要的两天,年头连年尾嘛,过年主要就应该指的是这两天。这两天也是年味最重的时候,空气里处处洋溢着浓浓的炮竹气味,家家院子里都覆盖上一层炸开花的红红的鞭炮皮,像是谁不小心碰翻了红色的油彩,红艳喜庆;村里路上大人孩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不论在外工作的、还是出门打工的,无论路程有多远,像是心里有个约定似的,都会争取回家过年,来共同守护感受这家乡年的氛围和韵味。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大年三十上午要贴春联。小时候春联都是自家买红纸请会写毛笔字的人代写的。也有人不怎么会写,却随手拈来,不论字写得好否,主要在于自己动手感悟一种新年的喜悦和喜庆。除贴门对和“福”字外,还要在粮囤、猪圈上贴“谷满粮仓”、“六畜兴旺”,正对大门的墙上要贴“出门见喜”之类的吉祥语。现在很少有人动手写春联了,都是到集市上去买现成的春联,却少了一种写春联时对年的温馨感觉。
年三十下午男子要上坟祭拜先人,我们这里叫上林烧纸。这“林”和曲阜孔林的“林”意思是一样的,就是坟墓。祖家大的一起上林烧纸的往往有二三十人。必须要带着纸钱、鞭炮,有的也会带着烟花。我们这里的村民一例把纸钱称作箔。到林上后,从辈分最长的先人往下依次祭拜,很恭敬虔诚地烧纸、叩头,燃放鞭炮和烟花。
妇女在家包饺子,留作年初一早上吃。我家在饺子里要特意包上一个钱的、一个麦麸子的、一个糖的,它们各有寓意,谁吃到了分别表示会有钱、有福、生活甜蜜。
每家都要在大门口放上拦门棍,作用是驱邪避灾;拦门棍到初三才可以撤去。以前母亲还要在院子里撒上些芝麻秸,踩在上面,俗称为“踩岁”,寓意为岁岁平安,日子过得节节高。
还要准备年夜饭。年夜饭自然要丰盛,有煮好的熟菜,切上几个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叙叙生活,拉拉家常,享受一种亲情,其乐融融。接下来就是守岁了,守岁时父母要给孩子压岁钱。记得小时候父亲先是给我的两块钱,慢慢就给的是五块钱了。五元钱在当时算不少了,现在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我在村里上初二时交的学费才五元。当时村里有个同学把学费给搞丢了,这在同学中就算一件大事了,我把这事还向母亲说起过。该上初三时村里初中被撤并了,我到五里外的绿化联中去上学,学费一下子涨到了十六元。现在这几年父母给孩子的压岁钱至少是一二百元,更有爷爷奶奶给孙子孙女一两千元压岁钱的。今年妹妹给我孩子的压岁钱一下子涨到了一千元。有电视以前守岁无非是睡得晚些,不一定非要等到子夜时分;自从央视开始办春晚后,人们有动力也有理由守岁到半夜了,伴着春晚守岁。子夜时分,年头岁尾相连,人们守望的就是这一时刻。央视每年雷打不动地以敲响新年的钟声来辞旧迎新,家乡的村子里是以燃放炮竹来喜迎新春。“爆竹声中一岁除”,阵阵炮竹噼啪作响,此起彼伏,响彻夜空,渲染出过年的喜庆氛围。
大年初一磕头拜年
大年初一磕头拜年是我们那里十里八村一直流传至今的一大习俗。年初一凌晨,村子里大人孩子早早地就起来了,穿新衣戴新帽。多年前就听母亲说过这句话:“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头要个an毡帽。”先是洗脸,然后是在堂屋磕头上供,燃放炮竹。之后磕头拜年就拉开了序幕。先是给父母爷爷奶奶磕头拜年,然后按房分远近给本家的长辈磕头拜年。这时候本家的兄弟们慢慢地招呼聚集到一起了。这几年我们本家兄弟及侄子们聚到一起时大概都是早晨五点半的时候,此时天还漆黑一片。我们一群二三十口子就开始在整个村子里转着拜年了。先本家本姓,再到外姓。村子里有300多口人,本姓人口在世的上下相差八个辈分。开始时天还早,长辈们有的还未起床,那也不影响磕头拜年。来拜年的一边嘴里喊着:“大爷(或大老爷、二奶奶、三叔、四婶子、大哥等称呼),我给您叩头了”;一边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双手扶地,向下叩头。接受拜年的长辈一般会说:“别磕了。”“别磕了,来到就算。”也要向同辈中年长者磕头拜年。一路上是不敢在谁家停留的,这家完了还要赶去下一家,一个都不能少。长辈都是喜笑颜开拿着好烟让着,或者拿出花生瓜子之类的东西让人吃。村路上、小巷子每年这时是最繁忙的了,到处都是串门拜年的人,整个庄子转了一半了天才大亮,等几十个头磕过全部拜完年,也就到了七点多钟,就可以回家下饺子吃了。妇女们也是一样整个村子拜年,是和男子们分开进行的。躲在家里不出去拜年,父母会数落你不懂礼数;村里人会说你架子大。家乡这争相赶早磕头拜年的风俗不知起于何时,一时怕是不好求证。这磕头的风俗丝毫不见有要简化改变的迹象。民风淳朴如此,让我辈感慨感佩,也增加了人们对年的沉甸甸的温馨记忆。
年初一早上家家都是吃饺子。为了能吃到那几个特殊的饺子,我有时会有意多吃几个。等吃完饺子后,母亲和侄子常会说:年又跑远了。是呀,等到下个年要整整一年的时间哪。年初一到初三是不能清扫院子的,尤其是不能把院子里的东西往外扫,可以从大门往里扫,地上的鞭炮皮等堆在院子里面,要等过了初三才能清理出去;水也不要往外泼。奶奶说这都是财,要财不外流哇。
初二开始就是走亲戚了。先是走姥姥家,姥姥家是最主要的亲戚,初二就要去姥姥家,去晚了舅舅不高兴,会说在外甥脸上。到了后也是要给姥姥家的长辈们磕头拜年。初三初四是走姑姑家、姨家等亲戚。以往乡村多是土路,交通不便,拖拖拉拉的,年后到初七八还能见到走亲戚的。现在路好走了,交通工具也先进多了,一般到年初四前就早早地走完亲戚了。亲戚家都会很热情地留着吃一顿饭,有酒有菜,推杯换盏。节前准备的年货除了过节时自家人吃,大部分都是用来招待亲戚的。
送火神打灯笼
初七送火神是祈求火神保佑,免除火灾。各家的男孩就会找根棍子,再弄些秫秸豆秸稻草捆扎起来成草把,就作为“火神”了。有的孩子还会在草把中放入鞭炮,更为送火神增添了些热闹。孩子们相约在村南聚齐,点燃火把,沿着从村子通往田野的那条
土路,一路小跑,喧嚣而热闹。不少人嘴里还会喊着:“火神妈子上西南,单烧梅村的火轮船。”这说法不知来源何处也不知起源于何时。等火把燃烧殆尽,孩子会扔掉手中木棍,恋恋不舍地返回村子。据说烧剩下的木棍是不能带回家的,否则会招来火灾。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这是明朝才子唐寅《元宵》中的诗句。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打灯笼。小时候打过面灯,灯是用面蒸的,有圆形的、勺子形的,还有小动物形的,灯里放点油,用棉絮作捻子,就可以点燃了。孩子们三五成群,都炫耀地拿着面灯在村里那条东西向的主路上来回地走几趟。我家大门两旁也各放一盏面灯。也有大人故意逗小孩子玩的,说灯底下有虫,让小孩把灯翻过来看看。别说还真有孩子上当,一翻过来,灯里油撒了,捻子也掉了,灯当然也灭了,孩子也可能给逗哭了。也打过纸灯笼,是那种折叠型的,里面放一根红红的小蜡烛。当时放过提溜筋。提溜筋是一种约十厘米长火药制成的类似鞭炮捻子的东西,点燃之后嗤嗤地发出亮光。小孩子喜欢拿在手中挥舞旋转着放着玩,这对当时的孩子来说是很好玩很有趣的。
年的味道是什么?年的味道在哪里?年是春节蒸笼里黄灿灿的玉米团子诱人的馨香;年是油锅里金闪闪的大米丸子爽口的筋道;年是家家门上红红的春联画出的喜庆;年是每户院子覆盖的一层炮竹屑的火红;年是每个孩子手里拎着的那盏流星般游走的灯笼的鲜艳。年更是普天下华夏儿女永远无法割舍的一种记忆情节,温馨绵长,深深地清晰地烙在你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