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沙土羊肠小路,就是桑林。有几百年历史的桑林,就是不一样,远远就辐射来一股馥郁的土壤和青草气息。步入深处,镶嵌着金属和速度的城市立即被纠正了形象和节奏。树挨着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除了绿还是绿。天造地设的奇特形状,两三人才能合抱的树干,诉说着时光的痕迹。鸟叫、虫鸣,成百上千的小动物于土壤中蠕动。一切生灵仍然有尊严地活着,一些微妙的信息还在风中流动,保持着无需刻意的安静。
自从桑林做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就开始筹备故事的素材。故事的底色是老唐河两千多年前的泥沙,两岸的树木和生灵被翻滚的波涛不断滋养,不断涤荡。无数沉寂地下的足迹尘封了一段又一段远古的岁月。古老的黄河走走停停,拾拣着遍地的纹印绳瓦、秦砖汉砾,生命的摇篮在辽远和宏阔中日渐丰满起来。
桑树是我们失散多年的朋友。马可·波罗一直提醒着我们。他这样记载了中国的造纸术,“取某一种树的皮(其实就是桑树)叶子是喂蚕用的——这种树非常多,到处都是,所取下来的是树里面的木质与外面厚皮之间的白色薄皮,把这薄皮制成很像纸张的东西,但却是黑色的。纸张造好时,便裁成大小不同的块。”马可·波罗记载的纸,不是普通的纸,而是用于制造钱币的纸。众所周知,中国人是钞票的创造者,而桑树,除了这非同寻常的作用,还是有感情的。《诗·小雅·小牟》,“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就是说,见了桑梓容易引起对父母的怀念,起恭敬之心,所以后世以桑梓作为家乡的代称。
频繁在几百年的桑林分母上添加相遇的分子,希望大量的惊喜能激活它尘封记忆。尽量用更多的人来弥补分子的单薄。它等了很久,我们来得太晚,长于我们的先人,是不是也忘了这些最具生命力的大自然土著居民,忘了这些隐匿于时光深处的守护者,带着厚重的历史命题和满腹心事,无声以待。
桑林的心情,深情且沉郁。果实摇曳,不喜不骄,井然有序地编织着从生发到成熟的每一个细节。风霜侵蚀的枝干依然遒劲,凛然的表情和笃定的眼神蕴藉着朴实的智慧。它侧耳倾听着远处的声响,听着有脚步声加入到风的行列。它似乎知道,我们和它的相遇是一场冥冥的约定。相遇,本是两个移动的人或物,而它不是,它坚信会有人不约而至,在每一个收获的季节来感受它现身说法。
我们在寻找桑林的笑容,怕它淡忘了笑是一种习惯,是一种美好生活的映射。桑林的笑容从几百年的褶皱中翻转而来,苍老得让人心疼,像遗世的标本。但在初夏最生动,最迷人。此刻的五月,麦浪汹涌,满地葱翠。那条铺满沙土的小路,红尘滚滚而来,历史和现实迎面相遇。
桑树用灰褐色的躯干,勾勒着未曾向岁月妥协的坚韧。笑声不只是树叶被风怂恿的手舞足蹈,还有似曾相识的热闹把它从昏沉的梦中唤醒,熟悉的画面让它机灵打个冷战,枝枝丫丫立刻伸展腰肢舞动起来,早在两千年前,被皇帝御为“民间圣果”的桑葚跃跃欲试,摆好跳跃的姿势。
树下的人双腿、双手攒足劲对着它摇晃、叫喊。斑驳树影中,桑葚表演着优美的自由落体,然后在地上绽开自豪的笑容。这应该是最原始、最快乐的姿势,也是它生命兑现的必选项。这种方式最能牵动人转身的目光,安顿灵魂、纯净心灵。大家屏住呼吸,等待它与头发、衣领、身体、大地的亲密触碰。
桑林享受着一群人的聚拢,享受着久违的热闹。年轻后生,猫着腰,噌噌几下爬到树顶,树用浓密的枝叶环住他,像拥抱自己的孩子,任他上下左右一顿折腾,不露声色地把画面收藏进记忆深处。古老的树,现实的人,不同的面孔,笑,成了相同的符号,无法抄袭、无法复制的惬意。我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一切声音知趣地退去,我们用原始的方式还原了原始的笑容,所有的节奏和呼吸在这片古老的林子里都显得那么清宁和谐。麻雀衔着一粒果实傻傻地站着,喜鹊忘了该唱哪一首曲子,时光退回原地,桑林沉浸在欢乐中。
甘甜搅动着味觉,挑战着记忆。桑葚一定遵循了前辈的嘱咐,用甘甜捍卫着自己存在的价值和不可替代的地位。我还是有些担心,桑林的未来,会不会像城市的轰鸣中瓦解的房屋一样步入不辞而别的行列?因为桑林在无法抑制地老去,这种与生活节奏相悖的孤寂和单调正露出酸楚和悲情。或许怕长久的遗忘,乡愁布满全身,沟壑纵横。历史留给我们的太少了,一些无法复制的延续正在刺痛着我们的心,桑林留给我们的故事很难支撑我们走得更远。林立的高楼遮挡了视线;土壤被驱赶着背井离乡;身边的滹沱河早已消失在欸乃的号子声中;单桥上累累的车辙像两条醒目的伤疤,与残存在石壁上纤夫的绳索印相依为命;诗经村早已没有了毛公的影子,一本水泥的石书静止在那灰色的一页……曾相依相伴的过往,早已在历史的潮汐中走散,只剩下这一片桑林,孤独地守望。
无需把冗长的词语挂在树枝上当作解说词,秋天的荒凉和冬天的肃杀正在一步步逼走叶子和果实,人群渐渐散去,桑林侵入进身上的清幽和温润在一步步疏离。从满树的甜蜜和葱郁,还看不出它有厌世的想法,但我们已无法感知它心跳的节奏。
走出桑林,余晖恋恋不舍地投来最后一瞥。一只啄木鸟落在一半枯的树干上,用力啄了两下,便停下来四处张望,然后起身毅然向远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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