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特别冷,北风穿过屋后的小树林,肆无忌惮地射进簫肃的堂屋,堂屋里站着几个人,都袖着手,面带凄然的表情。很显然,这里即将准备一场仪式,这场仪式是预料之中我们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
父亲“寿终正寝”的时候,母亲出奇地平静,她甚至没有哭,或许她在近几年里哭的太多太多,眼泪早就哭干了的。她有条不紊地吩咐我们兄弟几个,跪在父亲的身边,看着父亲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为父亲送了“终”。
父亲去世的那年,刚刚50岁,此前他己在病魔中折腾了四五年,那时我们的家庭属于那种“家大口阔、贫困交加”的典型。根本没有条件为他医治,到如今我们还不知道他究竟殁于何病,记得当时也曾举债为他看过郞中,却一直不得要领,最终他在那个最冷的冬天离开了我们。
当时我们兄弟都还小,唯一算是成年的大哥刚刚年满20岁,还远在外省的三线工地。在一片慌乱之中。母亲镇定地叫我端盆热水,协助我的堂哥帮父亲洗澡,换衣服。父亲换上寿衣之后,就将其从房屋里移到堂屋中来,亲戚们事先都接到通知,此时都站在堂屋里,听候母亲安排后事。
堂哥是“揽头”(承办后事的负责人)。他把父亲的遗体停放在两条长板凳支起的门板上,铺上稻草。据说这叫“隐身草”。说人死后“魂”就离开了身体,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觉得很轻松,就到处游玩。为了使他玩得愉快,暂时不让他看到自己的遗体,就用这些稻草隐藏起来。这是多年后,我从堂哥那里才知道人死后还有这多讲究的。
接下来,我们便听从堂哥的吩咐,在左邻右舍挨门磕头,请大班(抬棺木的人)进行装殓。年小的便在大人们的指导下准备“骨灵棒”,烧“落气纸”。这一套程序算是人死后最肃穆的仪式,直到放一挂灰片炮烛才算结束。
这个时候,我才敢确信父亲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他的世界。于是在以后每逢烧“七”时,总是下意识多叠些“包袱”那“包袱”是长方型的(类似现在的红包,只不过是用白纸包的)上面写着“今日化财、瞑中受用”字样,深怕他在另一个世界吃了苦头。而我所做的这些个事也都是父亲生前言传身教给我的。
父亲说:阴阳相隔一张纸。因此,逢年过节,他总是买来很多火纸,香蜡,黄表,有时还有鞭炮来敬祖先,父亲做这些的时候一脸的虔诚,用我们家那张老式的八仙桌,让我母亲弄几个很精致的菜,他跪在草甸上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与另一个世界的人很默契地交流。
父亲做这些的时候,我们悄悄地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努力地想听出他和另一世界的人说些什么,但是那声音极轻极轻,似乎稍大一点就会吓走他们,这当儿,我们就有天大的好奇心也不敢问,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把我们拉过一边,再三叮嘱不能出声……
再见到父亲,是在三十年后的“月半”节上,父亲依旧买了不少火纸,瞑币,黄表,印子钱,还是那个虔诚的样子,先是敬了祖先,然后又带着我们围着堰塘、山崖,树林“施孤”。父亲说,年小月半大,祖先要回家!人世间家家户户都有祖先,但是有些绝了后的或冤枉死了的人,他们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乞讨,要饭呢,可要记得给这些孤魂野鬼施舍些。
父亲一边烧纸一边唱着“淹死的鬼,吊死的鬼,来捡钱呀鬼呀鬼……”父亲唱这些的时候倒不避讳我们,还叫我们和他一起唱,父亲说,哪个地方都有穷富不均的现象,富人应该帮助一下穷人,让他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接着父亲便和我们讲述“月半节”的典故: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在世时,收了十位徒儿,其中一位名叫目连的修行者,在得道之前父母已死,由于目连很挂念死去的母亲,就用了天眼通去察看母亲在地府生活的情况,原来他们已变成饿鬼,吃的、饮的都没有,境况堪怜。目连看了后觉得很心痛,于是就运用法力,将一些饭菜拿给母亲吃,可惜饭菜一送到口边,就立即化为火焰,目连看到这种情境后非常心痛,就将这个情况告诉释迦牟尼,佛祖教训他说,他的母亲在世时,种下了不少的罪孽,所以死后就堕入饿鬼道中,万劫不复,这孽障不是他一人能够化解的,必须集合众人的力量,于是目连就联同一众高僧,举行大型的祭拜仪式,以超渡一众的亡魂。后来,逐渐形成一种民间习俗,每年到了农历七月中,人们都会宰鸡杀鸭,焚香烧衣,拜祭由地府出来的饿鬼,以化解其怨气,不致于遗害人间,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鬼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七月半”。
我不知道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究竟生活如何,但我惊异于他只有两年的私塾学历,怎么会有如此“渊博”的学识。竟将“七月半”的由来如数家珍。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父亲在他的世界里过得还算“滋润”,要不然,这么多年,却很少见他回来“过节?”
那一晚,整个山村一片乌烟障气,鬼哭狼嚎。父亲却顾不了这些,他一心一意向我们灌输乐施好善方为做人之本,头上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云云。末了,父亲说,以后他每年过节都会回来,他得看着我们成家立业,光宗耀祖。我最终忍不住,好奇地问:七月半是你的节日吗?父亲不语,却点点头,表示默认。
只是我一直有些怪怪地感觉,一趟路,都是父亲说我们听,而我们问他的话,却总是不答应,我恍惚记起,母亲曾对我讲过,你跟阴间的人说话,他们是不会听见的,但是他们的话,你却能听得真真的。
我这才记起,父亲己经走了好长好长时间了,他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了三十年,只有过“节”的时候他才回来,只是我们无“缘”见面。或许,是因为忙碌,让我们淡忘了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父亲。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有些惶恐,突然就想到堂哥给我讲述的有关“隐身草”。人死后“魂”就离开了身体,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觉得很轻松,就到处游玩。为了使他玩得愉快,暂时不让他看到自己的遗体,就用这些稻草隐藏起来……
父亲是不是又隐身了?他的灵魂是否真的回家了?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使劲地掐住自个儿虎口,紧紧地,“哎呀”终于疼醒了。
幸好,我还活着。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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