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不同,风俗便大有不同。以八百里秦川为界,东头和西头相差十万八千里。
西头宝鸡县功镇就是一个要镇,甘青宁必经之地,过去没有火车汽车,以驴马为脚力,只有翻山越岭,到县功镇县治驿站休息,一路从新街过吴山;一路顺司川翻牛头山。引得胡商沿丝绸之路到达长安,可以说一路上驼铃阵阵,人马喧天。
还有当年帝王都在咸阳长安,封禅祭祖都在西镇吴山,那县功镇就更是特大的驿站,荣幸之至,繁华之极,可想而知。长安没落之后,县功镇也不消说了,从史书上溜出去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落是没落了,从有明一朝,始建陇安巡检司一职以来,可见对西部甘陇的重视,区位优势及兵家要冲。而复兴交流会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一颗小明珠,也即如今的卫星城镇,当之不让的成为西山地区的领头羊。改革开放的春风一沐浴,文化生活开始恢复了,这里的文化有千年的积淀,深厚的汉文化以及汉化的西域文化,光一支社火文化就源远流长。
县功镇的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要么爱得要死,要么恨得要命,一度是山区孤陋寡闻的代名词,但也保留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一些老传统得以继承发展。
过去姑娘不对外,都嫁在县功方圆,还要比针线,谁纳的鞋垫好谁的手巧就能找个好女婿,新女婿要吃鸡蛋挂面,带动挂面比别地方有名。女娃子遇面吃油糕粽子甜甜嘴,那鸡蛋醪糟烧的特别好。
洋?把把木材又成立了木头市。石灰窑遍地都是。埋人要吃萝卜宴,厨子却是紧俏货,谁也可得罪,唯有不敢得罪厨子,家庭好的放电影。三周年必须立墓碑。严重的乡土观念和周礼的约束,正月初一必须祭祖,逢长磕头,管事的可以当面说教你,不敢吭声。
自从改革开放后,这里是五旋头地方,又是省道的枢纽,神经末梢特别敏感,从土地里解放出来的农民常常浑身有力使不出,急需骡马一样打个滚,舒坦舒坦,刚好黑虎山的古庙会三月三,几个会长逞头,再加上当地政府引导支持,头年就飞车摩托在上街口,下街马戏团歌舞团,中街秦腔电影录像,那卖小吃的闻风而来,各种时兴的廉价的衣物全涌了来,山货种子树苗平时见不到的就赶了来,好的、赖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大人、小孩从各个土路沟沟梁梁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简直可以说戳破了天。
老远就能声闻着它的天了,加上三月三的天气,大小驴儿都揭了鞍,不热不冷着了单,活路又不紧,都撂下锄把,捎带些禽蛋或苜蓿菠菜换得一两样东西。
最要命的是小伙姑娘早按捺不住了,掰指头算,那张狂的像风里的旗子,呼呼地挂。
女孩子也该淘洗淘洗,换几件干净的。
订了婚的更是坐不住,进进出出差点没把门槛踢断,换这身不行,换那身也不行,实在不行了,问娘,娘就是最好的镜子。
着急忙慌从孙家磨过铁桥,顺着坡上到上街口,看天平沿沿,看地黑压压,那人就从各个路口涌了来,踢着青石板咣咣咣,牲口集上人满着呢。
此时水都泼不进,唯有挨着慢慢移动,往上看,全是草帽,往下看,一律的裤脚,布鞋、皮鞋交相踩着。
那马路两边中间全是货摊,绷个绳绳,支个桌桌或床板,甚至钢丝床,有的干脆地上铺个塑料布。
那卖货的高喊着,有的站在床上拿个喇叭喊道: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里有时兴的货,这里有地道的货。
一声喊过,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立马围拢上去,挑挑拣拣,看过来看过去,又在太阳下照照,灯芯绒、平绒、咔叽、真丝、的确良、西服、牛仔裤、喇叭裤,琳琅满目,让爱美的山区妇女一下爱不释手。
这一围,路就堵了,后面的人流聚了一大堆,就像蛇肚子一个大嘟噜,上的上不了,下的下不了,有人就焦躁地骂娘,有婆娘就锐声喊儿子孙子,这下各种声音聚一块,就像拉了防空警报,吱儿、吱儿,刺耳。
几个大姐赶紧让路,给那卖衣服的小伙嚷道,大兄弟,一会上来再买。路就悠悠地通了,河水一样哗哗又在流。
卖刀具的、卖案板的、卖笼笼背篼的、卖山货的、卖炕席的,又是一阵人围,二三月里了,正是苜蓿当道时节,可缺笼笼,有的卖背篼,有的终于等到炕席了,各买所需。
平时十几分到下街,今天一个小时才能到半截腰,反正为了跟交流会,太阳暖暖地在项背照着,热的有的小伙干脆穿个短袖,直往人窝子钻来钻去,看见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在前面出现,就拿光光的眼睛迎了上去,先拿眼睛扫一遍,女孩先红了脸,几个姑娘就故意说笑,高声笑闹着,又是个没皮脸的!
小伙故意装作听不见,就直直撞了过去,几个姑娘躲不及差点朝后倒在卖皮鞋的摊上,姑娘失了色,禁了脸,倒不笑了,小伙却“扑哧”笑了,姑娘言语,咱们前边去,别让没皮脸的搅了兴,说毕,扑鸽一般扑棱棱散去,小伙倒瓷在那里。
小伙碰了个灰头土脸,悻悻地朝上街口走去,嘴里吹起了口哨,那里的飞车走壁正震撼着耳膜,十里路上都能听见张家沟口土场里的音响声,帆布包裹的三层楼高的铁架子,里面摩托呜呜加油声,潮水般刺激着耳膜,让人心血沸腾,恨不得立即买张票冲进去。
那卖票台子上女孩跳的正欢,一个男孩拿着麦克风使劲煽惑,空气中有嘶嘶被点燃的感觉,从来没有见过的农村人,朝前拥挤着向票台子下靠近,那男孩吼叫着:马上精彩节目要演出了,抓紧时间买票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看完演出,那摩托直上直下刺激的人心口砰砰乱跳,小伙子技术太高了,心脏承受不了,出来缓口气。
看桥头下,牲口集边,牛羊猪骡马到处都是,旁边是木头集,木方材板,一摞一摞的。
往上看去,桐树、杨树、柳树尖尖都吐着嫩绿,而头顶的电线如丝网,河堤边的房里有人正在弹套子。
又返回踅摸到人窝子里去了,立即如一瓢凉水进了滚锅,开的更沸腾。人是爱刺激的动物,越拥挤越兴奋。
到处是货,到处是人。就感觉眼睛立即不够用了,耳朵也不够用了。腿插进去拔不出来了,遂感叹,天下的货咋这么多,都是从哪里来的,人能吃的完用的完。
挤着走着,就像一节节货车,只能上不能下,全被人堵死了,只能跟着人缓慢的移动。
好不容易到礼堂附近,那高音喇叭里的秦腔吼叫着,此时一板一腔都敲打在跟会着心坎里,秦腔是自小融汇在血脉里,只要老远听见唱腔,就浑身舒坦,那是西府人的魂,会唱秦腔的人在当地是最受尊重的。
每当在天幕下,哼着秦腔,赶着山包一样的牛,回家端着窑瓷碗,就着疙瘩蒜,是一样的享受。秦腔是农民唯一在大苦大乐中的宣泄,高于一切的艺术,是容不得外地人糟蹋的,名演们的名字常常是耳熟能详的。
听戏也是一些年老人在礼堂前旮旯角里蹲着,耳朵竖着,那神情是十二分的虔诚,儿女们端来了油糕粽子,他们硬是没有听见,如痴如醉让你忍俊不禁。
老婆婆倒在一旁欢喜的劝女婿:我娃,你不要管那老东西,一见戏就忘了吃饭,你吃你的。
女婿不自然地端着碗看一下吃一下。女子在一旁嘟着嘴翻看女婿,你个没眉眼的,也不过去给咱爸说个好话。
女婿到底年轻,经见少,拿眼看一下姨夫姨母,左右为难,把作的,媳妇倒心疼他了,对了对了,看把你难肠人的,你看戏去吧。女婿如得了令,解了绳,撒缰就跑,眉眼都飞笑。
戏是锣锣鼓鼓敲,生旦净丑轮番出场,而十八九的小伙子哪有心思台上看,一会儿旋过来,一会儿旋过去,哪儿有大姑娘,哪儿就有他们,常常眼睛在那边,身子在这边,离姑娘不远了,却不走了,有板凳不坐,偏要踩上去,滴溜溜要倒,啪,又站直了,惹得姑娘吃吃笑,姑娘一看,四目交缠一起,又嘭的反弹回去,姑娘就红霞漫天,姑娘不看他了,他又作弄起了,姑娘又吃吃声起,几次反复,一场戏完了,也不知演的啥,只在逗弄人了,看了台上的人,也看了台下的人,看了唱戏的人,更看了看戏的人,这戏真好,要是一年能多唱几次,那才叫好。姑娘走远了,目光还在粘着,下午还要看戏哟!
离开戏场,那边录像厅的音箱勾死人,咚咚咚,吼哈吼哈,一阵阵拳脚武打声,正在播放《霍元甲》《陈真传》《少林寺》,风靡大江南北的影片一下子来到小镇,勾引的二道毛半大条小伙啥也不干,那时没有游戏厅网吧,一个个墙高的小伙泡进录像厅,还没有染成一绺黄毛的习惯,嘴里叼着纸烟宝成八四猴窄版,稚嫩的人还拖着另一个稚嫩的。
礼堂前不远,棚下放着几个案子,十几个小伙在玩台球,猫着腰,啪,一声清脆的响,一个球撞飞一个球进洞了。身旁有几个人在地上抽着甘蔗,用砍刀一抡,手起刀落,两头的毛须已掉,再用刀一刮,甘蔗的白皮露出了,叫卖着,有渴了的人围上来买。
前走几步,是一溜三串的小吃,卖醪糟的扇风箱,卖油糕的揉烫面,头上顶着帕帕手巾的婆婆喝了醪糟又吃油糕,嘴上油糯糯的,孙子孙女在怀里钻来钻去,女儿在旁问了这家问那家,端了这样又端那样,生怕把娘饿着了,隔桌又叫了炒凉粉,娘就起了嗔怪,弹嫌起姑娘,都说饱了饱了,女儿也不恼,笑着给娘递碗,这就是有女的幸福,娘心里是暖的。
正月里女看过娘,两个月了没有见到女儿面,娘早就发熬煎,二三月都紧巴,娘想女的日子,一片惦记的心终于熬到三月头,乘天暖来跟交流会,一是散心,二主要来看女,见女儿好着,一颗心落了肚,再尝尝女儿买的孝敬的吃食,如同吃了蜜,那是甜几个月的。
女儿再领着上下街转转,看看,听听戏,心劲越发大。女儿却暗自落了泪,娘几个月不见,又老了,鬓角的白丝,皱纹更深,圈腰趴步,没牙了,半天咬不动,却只顾往孙子嘴里塞,唉,人都要老,接檐水只往下淌。
那卖面皮的大嫂,摊前都坐满了人,还有一拨没地方坐,急等着座位上吃完的人,大嫂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来,一旁帮忙的可能是娘家妹,脆生生的手在那大盆里涮碟子,生意好的,大嫂顾不上偷着乐,蒸面皮、烙面皮、擀面皮、米面皮样式繁多,半勺盐一勺醋水水,蒜汁,辣子油,顿时白糯糯的面皮上浇着黑的醋汁和红的辣子油,红是红白是白,刺激着味觉和视觉,霎时,饥饿感从腹腔传来,翻江倒海地在肚子里难受,恨不得咥它八大碗。
吃了面皮还有肉夹馍豆花泡馍羊肉泡馍牛肉泡馍,最奇特的还是臊子面,陕西人是面肚子,吃啥都饥,唯有吃了这面似神仙,才实在,细细品,慢慢尝,要是那壮汉,来一大老碗宽扯,经过筷子几搅,然后筷子缠到筷尖,急速地挑起,和眉毛一样高,鼻尖沁出的汗莹莹的,然后猛吸一大口,滋溜一声,一条面已入肚,就着喝一大口汤,原物克原食,再吃一疙瘩蒜,那神情就像祭祖,很虔诚,三两下就会不见了,风卷残云,你就会感叹这西北的汉子。而女人们一般吃麻食搅团,碎嘴,爱吃零食。
秦腔声住了,高音喇叭里又放歌曲。悠悠往下走,人依然很多,像众多蚂蚁在半片苹果上玩蛋蛋,挤疙瘩。
此时,太阳当头照,脊背都火辣辣的,男人女人都脱了外套,塞在包里或拿在手上胳膊上,中间一溜都是各种换季的衣物,还有被褥袜子衬衫秋衣秋裤,卖鞋的更多,皮鞋胶鞋步鞋凉鞋解放鞋,女人们大都仔细,挑来挑去,男人们领着娃娃撵在身后,一路上总能买到自己称心又实惠的。
孩子在一旁哭着喊着要冰棍,男人们就会瞪着眼,就知道吃吃吃,你是饿死鬼托生的,见啥要啥?女人们不忍心的一把拉过孩子,你个倔驴,不让孩子吃,让谁吃?一年能过几个交流会?说毕,从口袋摸出三毛五毛,立即买了冰棍塞在孩子手里,孩子破涕为笑,战胜了。气的男人埋怨,你就把你老儿好好惯。女人才没心思理他,又去看门帘看锅上日用品。
玛钢厂那边,一个卖老鼠药的竹板敲着,不时有人过来买一两包。旁边不远处树下蹲着两个老汉,在嘀咕着,他叔,让你费心了,咱娃没啥,不知人家有啥么,能看上咱娃不?一个瘦瘦的老汉可能是媒人,他扭头瞅了一下身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又转回头给老汉说,人家嫌咱娃有点木气,娃倒是好娃,你看你看,和人家女娃初次遇面,也没说买个焦糖,把人家嘴甜甜,就瓷马愣登站那里。那老汉可能是小伙的父亲,不住赔不是,不住往媒人手里递烟,媒人推脱着,接了又别在耳朵根。他伸了个懒腰,带着女孩离开了,女孩脸红的就像八九月间的红苹果。男孩还手足无措的,比姑娘还姑娘,他爸起来用眼睛剜他,他自己也觉得很失败,又感觉挺无辜的。相亲肯定是黄了,他勾着头更无心思看满街的人流。
此刻,最热闹的地方是卫校门口的歌舞团,那音箱咚起咚起,直让半条街都在震动着,几个女孩穿着超短裙在那一人高的架子上来回扭摆,下面围簇着一大帮人,男女老少都有,更多的是男人,还有小伙子。
旁边有套圈的围了几个摊子,有小伙给你十个圈,两米外套住就是你的东西,套不住就输了,乖乖掏钱。还有那内蒙拉来的羊绒衫羊毛衫皮衣皮鞋,鼓劲吆喝着。还有卖架子车的化肥的,还有各种绳子牛笼嘴鞭子犁地的犁铧磨,还有眼镜凉帽等。来来回回的人,像被刀切割开了,这一溜那一溜的;又好像一地的池塘,被那牛拉犁犁开了好多水塘,水花飞溅,艳艳的。
好多走累的人在那门前台阶上坐的到处都是,太阳就那么花花晒着,那醪糟飘来的香味混合着各种香味,在街道上慢慢飘散着。
从县功镇衍开来,路是纵纵横横的,像绳一般缠绕,像网一般张开,县功镇就在网的底子里,更像伏着的一只大蜘蛛。瓜果糖皮撒了一地,混合各种花味、汗味、烟味以及小吃水果味,还有香水味,浓浓的弥散在空气里。
跟交流会的,远处的、附近的慢慢要散去,街道像潮水般逐渐退去,太阳也不忍心的离去了。
各路口都有从街道回来的人,谈说着今天的收获或见闻,憋闷了一春的坏心情在街道上一宣泄,心情奇好,话也特别多,该买的农具买了,该买的化肥买了,该买的西瓜种子薄膜都买了,还给老婆孩子扯了花花布,空了两个月的肠子也裹了油,该犒劳的都犒劳了,也听了街市的奇闻,山南海北的客都来了,说明咱县功好么,不说了不想了,今晚可有睡不着了。
说着星星就来了,喝毕黑了汤,走,看戏走,一家叫,十家应,河这边的,河那边的,山上的,山下的,开着拖拉机的,骑着自行车的,走路的,手里拎着手电的,惹动的一庄一庄的狗在吠,好像整个川道都沸腾了,过了又很空静。身旁的山感觉比白天近了,黑黢黢的,却没巉岩,也不可怕。
路上欻欻声,桃花的馨香还能闻得见,风也是暖暖的,听声辨音也能感觉到是不是本村人,一拐过转弯,上河西就能影绰绰看多更多的人和音响声,有的老拖少,有的夫妻俩,怀里或手里掂着凳子,这春夜蜜蜜的,金陵河水泛着波粼粼的莹光,虽然还没月色,但街道上已星光灿烂,像盛开的一朵莲花。
其实夜晚才真正属于女孩子的,白天早早逛完回家休息后,专等晚上出来,洗好脸,擦上香脂,淡淡化上妆,换上裙子,此时的女孩子不愁吃不愁喝,是人生最富有的时间,挣下钱也不用供父母,她们成群结队,生怕不知道她们的美,无法安置自己的美好的时光,她们都身材苗条,在黑暗里手拉着手,一辆车灯闪过,就有好几声口哨响起,她们肆无忌惮的,同时又唱起了歌,连河里青蛙也耐不住了,哇哇哇合着音,满镇上都是一片繁响的音乐。
女孩们也去时装店里转转,也去醪糟麻花摊前看看,那电灯和汽灯更映衬她们的美,忽明忽暗的光,如飘来的祥云,如盛开的树树桃花,看戏的看电影的看录像看歌舞的后生全向她们瞟来,夜遮盖了一切羞涩,黑夜给了黑色的眼睛,眼睛和眼睛是会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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