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公鸡替村庄报晓,播音员为我们报时。
晚饭后,我溜到外面去跟小伙伴玩捉迷藏。正玩得起劲,母亲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如果我不回应,母亲会一直喊下去,像叫魂一样。黑夜里被人叫名字有些恐怖,我总担心我的名字经母亲一喊,会莫名其妙地丢在某个角落里,然后在那儿悄悄发芽,悄悄抽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长成杂草。所以,我赶紧应一声。母亲一听我的声音,又马上补充一句:“广播都结束了,该睡觉了。”那时,我有些不快,这是一天中对广播员最初的不快。因为,我真的该去睡觉了。
鸡啼过头遍,天还黑沉沉。鸡再啼,天才蒙蒙亮。我朦胧中听到稀稀落落的鸡鸣。不过,我又很快睡去。
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息从村庄各个方向传过来。穿衣服的,找鞋子的,还伴着隐隐约约的尿臊味。虽然声音是压抑的,但在晨色未明夜色未退前,声息像掉进了深井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扩音效果。
不等鸡啼三遍,村里开始吱吱啊啊,那是老人在开门,接下来还有咣当、叮当……老人在掀锅盖,拎水,下锅。各种动作滋生各种声音,那些声音不在地上,却掷地有声。此时的背景是挂在墙壁上那只小广播响起的音乐。虽然东方还没有红,仅仅初见晨曦,但广播里开始播放“东方红,太阳升……”
老人往灶膛里塞柴火。灶膛里噼啪,老人用布栏围住的膝盖上也噼啪———老人喜欢用膝盖顶住柴火,再用手一拗,柴火被折断了。红红的火焰映了老人打着褶皱的脸,纵横的沟壑变得亮堂堂,像标出路标的机耕路,灶膛里的火肆意地在上面跳跃。
在广播重复“东方红,太阳升……”的旋律下,东方渐渐发白,再慢慢转红。饭烧好,红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有时,天下着雨,或刮着风,广播里播放的还是那个曲子。风雨中不见东方红,看不到太阳升,而老人们一如既往让一缕缕炊烟在村庄上空升起,像一根根辫子,上面住满了风雨声。
我接受的音乐熏陶是从广播开始的。音乐是用反反复复的节奏表达我们的絮絮叨叨。同样一句话,说多了会觉得烦,而唱起来感到的是气势。“……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呀,他是人民大救星……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呀,他是人民大救星……”
我知道“东方红,太阳升”的后面是“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但我不知道“毛泽东”是谁。奶奶说,是毛主席。我一听,惊了。毛主席怎么可以直呼其名呢?奶奶听了,也惊了。可奶奶解释不了。因为她是我奶奶,我原谅了她。
当炊烟慢慢散去时,广播员开始播报天气预报,晴,或多云,或转小雨,或有时有阵雨。广播员的声音是脆生生的,充满了感情,如播雨,那个“雨”字有不同的语气:有时有小雨的“雨”,委婉、曲折,后面还有一丝余音,似乎雨滴正在赶来的途中,提醒大家及时做好防备;有阵雨的“雨”,短促、有力,让人马上想到今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心里早早有了准备。说到“风”,声音顿挫、干净,丝毫不留空隙。播报“多云”时,那个“云”非常柔媚,有些嗲,似乎风吹稻花,扑簌簌飘过来一阵香。
此时,我被母亲叫起了床。
一家人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广播。饭桌在广播下面,上面是广播员脆笃笃的声音,下面是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如果遇上家里广播线路不太好,声音像闷在了锅里,那早饭吃得无声无息,一口饭闷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不发出欢快的声响,生怕嘴里的吧唧吧唧掩盖了广播声。对看天吃饭的庄稼人来说,天气情况和人的情况一样重要。如果天气出现情况,人的情况也就好不到哪儿去。
播报气象消息有一个规律,每次播报两遍,第一遍快,第二遍慢。尽管如此,大家会把两次的气象信息都认真听完,天上的情况掌握了,这一天的力气怎么分配就有了底。
气象消息播完了,早饭也差不多了。不管是谁,最后几口饭都吃得呱嗒呱嗒响,煞是热闹,似乎那是对播音员的赞美声。
村里的人谁也没有见过播音员,但她好听的声音稳稳地站在了村人的心里。
有人说她是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皙,梳一根及腰的长辫子。说这话的人嘴里啧啧有声,与之配合的还有深藏笑意的眼睛。有人猜她是鹅蛋脸,有一对酒窝,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话音刚落,说的人听的人都咧嘴笑起来,可是嘴边只有括弧,没有窝窝,眼角毫不客气往下挤。说这样话的尽是后生。他们在笑声里掩盖着自己的心事,广播员脆生生的声音走进了他们的梦里。但这样的念想只能深深藏着,掖着,每天在广播下回味她的声音,用遐想修补日复一日的辛劳。
据说村里有一个姓符的后生,有一次偷偷跑到乡里去看广播员。进了乡政府的门,不知广播室在哪儿,又不识字。一个穿四个兜衣服的中年人瞧见了他鬼鬼祟祟的样子,问他做什么。他不好意思直接说找播音员,绕着弯子问,喇叭室在哪儿。四个兜的中年人一听,心里马上明白过来。估计像这样的后生找“喇叭”的人还挺多的。他故意逗后生,说,找喇叭室干吗?后生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四个兜”还想捉弄后生,严肃地问他是哪个村的,来乡政府做什么。后生哪见过这种场面,不待“大干部”再问话,赶紧从乡政府里溜了出来。
这件事到底还是被人知道了,不过,那时姓符的后生已经有了对象,虽然不是播音员,但表姐的表妹的堂姐也是一个播音员,这多少让他拥有一份美好的感觉,他直接说我堂姐也是播音员,把前面的两个定语全省略掉了。
年老的觉得这个姑娘福气真好,年纪轻轻吃上国家饭,不用下地干活流汗晒太阳,旱涝保收。对老人来说最动人心魄的不是跟国家干部握过手,也不是被领导树为典型,而是不用看天吃饭。
他们喜欢用投胎这一词来总结一个人的命运。他们感叹小姑娘这是前世修来的福,今世不用下地干活,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只要动动嘴巴就挣来一年的口粮。世上哪还有这样好的饭碗。老人还赞美小姑娘的智慧,居然天上的事也知道,今天刮什么风,下什么雨,小姑娘都了如指掌,太神奇了。呵呵。
当然,还有一些姑娘们的猜想,无疑,播音员是她们最羡慕的,见过世面,有文化,把一篇稿子一字不差地念下来。姑娘们把自己心目中认为最时髦的元素赋予播音员,想那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姑娘应该烫着卷发,脖子里系一根丝巾,身上还有花露水的香味。天热了,还有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姑娘们遥想着播音员今天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有人悄悄嘀咕,她一定是披着长波浪,涂着雪花膏。有人补充:她穿着皮鞋,因为广播结束前听到的咯的咯声。
姑娘们在广播下做着活,织布、做饭、打毛衣,一天天长大,直至出嫁为人妇为人母,但回到村里时,广播里的声音还是那样脆生生的,一点都不见老,似乎还停留在小姑娘的静好时光里,而自己早已粗糙得不成样子。于是,再一次感叹人的命运。但,姑娘们连妒忌的心思都没有,觉得那是人家福气好,自己修不来这样好的福气。
晌午的时候,村口的高音喇叭响起雄壮的乐曲。大家不知道那是大合唱,只知道里面全是一张张嘴巴,似乎全村人都赶到广播站唱歌。老人觉得不可思议,每天咋有那么多人不劳作,尽到广播站唱歌,那工分怎么办?在老人疑疑惑惑的时候,播音员开始播新闻。从乡里再到村里,从上面的种子化肥到下面的好人好事,甚至哪个村的村民捉到了一只五斤重的鳖都播报。
人们在午饭时刻享受着广播员娇滴滴的声音,往嘴里扒一口饭,耳朵里装一句新闻,似乎那是下饭菜。一顿饭结束,脆嘣嘣的声音连同抛秧排水、鸡零狗碎咀嚼成一份营养,给松垮垮的身子骨注入了氨基酸。下午又有力气去耘田了。
后来,村里也成立了广播室。村支书为显示自己的权威,自作主张把广播室办到家里,自然他是首席播音员。按照规定,他的播报只能安排在傍晚。当村里人荷锄踏着暮色进门时,他开始播报。广播里初时呼呼几声,继而喂喂几下,似乎能把村上空的暮色给剪破了。那是村支书播报前的节奏,估计他在试话筒。
村支书的声音飘扬在村庄上空。大家开始有了议论。有的说村支书的声音像破竹杠,听得人耳朵边站满了雄鸭。有的说村支书播报时上气不接下气,怀疑他手里拿的不是稿子,而是一块块大石头。
其实,村支书识字不多,他念着念着就停了下来,听到的尽是破句,如今天乡干部来村指导工作,他会念成“今天乡干――部来村――指导工――作”。村里人识文断句的不多,也不在乎他破句与否,只是他中途突然停顿时,一村人都替可亲可爱的村支书担心,以为他遇上了啥事,大家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等待着村支书的播音。广播没有声响,大家从自己的动作上抽回来,像集体默哀一样。待广播里再次响起村支书的声音,大家像听到了“解散”一样,恢复了原来的动作,村里一阵哐当哐当,还有唤鸭喝牛的声音。
三个月后村支书的播音员一职被罢免了,是被他老婆罢免的,原因是自从他当上村里播音员后,他家的母鸡不下蛋了。他老婆一怒之下,把广播室取消了,责令他马上搬离包着红布的话筒。村支书不敢违抗夫人之命,关掉了广播室。但他也不甘心把广播员的职权交出来,所以,傍晚那个脆生生的广播员声音又回来了。大家集体舒了一口气,吃饭时吧唧吧唧的欢快声再次重现。
我想着晚上的游戏,对播音员有了不快,那是一天中最后一次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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