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有一块非常显眼的稻田,名字叫方田;顾名思义,方田就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稻田,呈长方形。父亲说,在他小的时候,方田属于一个地主家所有,爷爷作为地主家的长工常年为地主耕种,父亲自小跟在爷爷后边,在这块稻田里学会了所有农活。到了包产到户的时候,父亲想尽千方百计让村社干部把这块稻田分给了我家,父亲一辈子就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
父亲没有文化,为了不误农时,他把一些农谚记得很清楚,以此指导自己的生产活动,比如:“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立夏不下,犁耙高挂”、“春打六九头,备耕早动手”等。每年秋收以后,父亲就会立即架起犁耙翻耕方田,将稻田里的禾桩杂草埋进泥土里,还不时向方田里倒进一些农家肥,让土壤变得肥沃。蓄水的时候,他将田埂用粘稠的稀泥糊得严密起来,让方田里关满了水,方田显得明亮亮的,如一块巨大的白玉卧在山野里,天气晴朗的时候蓝天倒印在水田里,方田又成了一块亮晶晶的蓝玉,煞是好看。在那靠天吃饭的年月,为了防止次年春季干旱,父亲十分重视稻田的冬季蓄水,每次路过方田都要查看蓄水高度是否合适?田埂是否有开裂之处?一年到头,父亲像伺候一个孩子似的照管着方田。
春天来临之际,稻田里的水还十分寒冷,为了不误时令,父亲不顾寒冷,下到田里再次翻耕方田,他熟练地吆喝着水牛,把那有些板结的泥土犁出一条条壕沟来,将泥土一垄一垄摆放着,像一条条乌龙匍匐在稻田里。翻耕完毕,他又用磨耙将稻田磨得平平整整。方田很大,父亲每次要用四五天才能弄好,尽管他说不累,但我们还是从他的面容上看得出疲惫。那时候稻田里鱼儿很多,一些鱼儿在他身前身后打转,但他顾不得这些,一心一意地翻耕稻田。有时候父亲兴起,看见大鱼也会停下来捉住,笑眯眯地带回家给我们美餐一顿。
父亲选最敞亮的一小块地方用稀泥围起一圈作为苗圃,将里面的水几乎全部舀出来,更加精细地平整一番,撒上稻种,用竹筷做支撑,盖上一层塑料膜。随着天气变暖,苗圃里的种子很快就会发芽;为了让秧苗透气,父亲白天掀开塑料膜,傍晚又盖上塑料膜,如此反复,直到幼苗健康成长起来,育苗的工作才告一段落。
乍暖还寒的季节,人们还穿着厚重的衣服,父亲就卷起裤腿下到了田里,从苗圃里扯出秧苗,再一株一株移栽到所有稻田里。父亲是个左撇子,他右手拿秧,左手四指并拢,捏住秧根插进泥里,每七株或九株一排,整齐有序,栽好的秧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正在接受检阅的军队。父亲栽秧的动作十分熟练,但方田很大,父亲一连几天就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到后来腰腿都累得直不起来了。
秧苗栽下以后,父亲还是不敢稍许懈怠,每日里查看秧苗的长势,适时施肥,特别注意防止虫子对秧苗的伤害,等到秧苗真正茁壮起来,他那一根紧绷了很久的神经才会稍稍松弛下来。
水稻收割的时候,为了抢抓天时,父亲要么与他人互换劳力,要么自己单干。稻谷被割下来,一把把堆在稻田里,父亲又依次拿起来,在拌桶里挥动着,稻谷落在拌桶里,稻草被放置在另一边。拌桶里的稻谷堆高以后,父亲又把它们转移到箩筐里,挑到河边的晒坝上,母亲用竹筢反复筢动,经过几个艳阳的照射,稻谷才会变得干燥适宜储藏,父亲又一挑一挑地担回家里。遇到多雨的时候,晾晒稻谷挑来挑去要反复很多次,很是劳累。稻谷晒干去渣的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总是在月光下摇动风车,一直忙到后半夜。
每当谷粒入仓的时候,父亲才会真正放下心来,大半年来的劳累在这一刻被丰收的喜悦一扫而光了。每年这个时候,我才会见到他来自心底的笑容。
二
父亲说,新谷子需要搁上一段时间,让新米定性,煮出来的米饭才有香味。小时候,新米到了最佳食用的时机,父亲就会放下一切农活,与母亲一道给我们煮出一餐香喷喷的新米饭。父亲做米饭的技能在乡里是第一流的,对水的多少和水温的掌握,以及对火候的把握都有独到的看法,煮出来的米饭一颗颗白白净净,亮晶晶的如同珍珠,经过汽蒸以后,散开成一朵朵米花,松软中含着一股香甜,口感极好;米汤浓浓的黏黏的,喝在嘴里带着一股馨香味。特别是那锅巴黄橙橙的,与大铁锅的形状一般无二,引来大家的一致称赞。好玩的人们会把那锅巴用绳子挂起来,让大家一起欣赏,父亲的名气更大了。邻居们遇到大事小情招待客人,都要请父亲去做米饭。父亲具备的这一项特殊技能,我想应该是他缘于对于稻谷习性的深彻了解吧!
对于第一餐新米饭,父亲母亲从来都是十分郑重其事的。他们说,粮食是天地的恩赐,有了吃的不能忘了天地的养育之恩。母亲将每年的第一碗新米饭舀出来递给父亲,父亲将它端到院坝里祭拜天地日月,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地谢天谢地;喜欢儿戏的我们此时也会变得庄重起来。父亲祭完天地,还要祭拜祖宗,让祖宗先于我们品尝新米饭。这一切做完,我们早已急不可耐了。
在粮食缺乏的年代,一碗新米饭意味着什么呢?我只觉得,再好的东西在那一刻也抵不上它的价值。作为孩童的我们,那时吃起饭来自然是不会顾及别人的,在父亲母亲“别急,还有,莫咽着”的劝告声中,我们只会大口大口毫不停息地吃,直到把肚皮撑得圆鼓鼓的,小手背一抹嘴唇,才会发现父亲母亲慈祥的笑容,脸上满是成就感!而谁会想到,父亲母亲都还空着肚子,正一粒粒捡起我们散落在桌上的米饭喂进他们的嘴里呢?
父亲每年栽种稻谷的时候,还会选择一小块稻田种上一些糯米稻。母亲将那些糯米制成醪糟或糍粑,作为待客或我们过节的美食。每当中秋或过年之时,我们最盼望的就是糍粑饼和醪糟蛋了。即使是几十年之后,我们的生活条件都变得富裕了,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回到故乡,对那糍粑饼和醪糟蛋依然喜不自胜。
长大后我们离开了故土,每年新米出来的时候,父亲最念念不忘的是给每个儿女送来一包新米,还一再叮嘱我们如何做好新米饭。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家的新米经过城里的自来水蒸煮,始终达不到老家的那份感觉,但想起父亲的辛劳和好意,食用父亲送来的新米时我总是眼里噙泪。
身在异乡,每当看见郊外稻谷变黄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故乡的那块方田,想起方田里出产的稻谷,想起父亲母亲给我们做的新米饭。大半生以来我也品尝过不少美味佳肴,但我最怀念的还是老家的那碗新米饭,那米饭里凝结着父亲母亲劳累、心血和对我们满满的爱意,天下还有什么比它更珍贵的呢?
三
父亲栽种那块方田直到七十九岁,眼见他体力已经不济,我们都力劝他不要再种了,但父亲都没有采纳我们的意见,直到大哥坚决将那块方田送给邻居栽种,父亲没法,只好连声说“可惜可惜”,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
方田送给了邻居耕种,但父亲依然不能割舍对方田的爱,他时常到田埂上驻足观望,看见野草就把它们扯掉,秧苗长出来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查看秧苗情形,给邻居出主意,心满意足地看着黄橙橙的稻谷,庄稼收割以后,他还要为田埂垒一些泥巴,帮助邻居给田里蓄水,硬是不让方田受到野草的侵袭。
有一年邻居外出了,眼看方田要撂荒了,父亲极是心疼,嗫喏着对大哥说自己想种一年方田。大哥坚决地说,父亲啊,您都这把年纪了,还种什么水稻啊?家里又不缺你们吃的啊!父亲说,方田撂荒太可惜了,就种一年,想吃点方田出产的新米。大哥还是说不行,父亲终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偷偷地在别人的苗圃里育下秧苗,又瞒着大哥插完秧,等到大哥知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大哥没法,责备了父亲几句,父亲脸上讪讪,身板突然伸直了一些,一副胜利者的样子。水稻收割完毕,大哥再不允许父亲耕种,父亲无可奈何,只有惋惜叹气。但他一有时间就去照看方田,硬是没让方田长出杂草,等到大哥再次把方田送给邻居耕种起来,父亲才稍稍释怀。
父亲经历过饥荒贫穷的岁月,一辈子都有对饥荒贫穷的担忧,我的爷爷和外公就是因饥饿浮肿而死的。每次看见我们给他们买回来的粮食,父亲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时常说,现今这么多土地撂荒,天底下这么多人,要是人人都不种粮食了,大家吃啥啊?我们说科技发达了,产量提高了,不像以前了;还有国家进口,从外国买来粮食。父亲并没有从我们的话中得到安慰,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地说要是外国不卖给咱们呢?要是没钱去买了呢?我们别无解释,只好说天下这么大,不会把您一个人饿到,您都这把年纪了,还操这份心干啥呢?我们一说到年纪,他就默不作声了,脸上掠过一丝颓丧的表情,长叹了一声。
一个稻谷飘香的秋天,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提到粮食,母亲失口说道:“你们买回来的大米吃起来总不如方田产的新米好。”我说:“我们买的大米就算是好米了,吃起来不错啊。”父亲赶紧圆场说:“怎么不好?好吃!好吃!”嘴上这样说,但脸上的遗憾还是清楚地表现在那里。我陡然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待邻居收割方田的水稻时,我从他那里买了一些新稻谷,父亲吃着方田产出的新米,我们发现他的那份喜悦不同以往,有些勉强。后来,我们想法在老家其他地方买了一些新稻谷,但父亲食用时毫无他对自己劳动产品的那份成就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了。
父亲老了,方田成了他最爱的去处,有时给方田除除草,有时修补修补田埂,很多时候,我都看见他站在田埂上出神,有时眼里还含着几滴老泪,脸上的皱纹更密更深了,一副眷恋而心疼的样子。每次回家探望父母,要是没看见父亲,我就会问母亲父亲去哪里了?母亲一定会说:“总是去方田了吧!”
父亲对方田的爱也勾起了我儿时的许多记忆,我对方田也有了不舍的情意,每次回家,我都会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找寻旧时的足迹。
“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父亲对方田的深情让我真正体会到这句歌词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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