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在我十岁的时候,生产队解散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对于生产队,这种曾经的基层农业生产单位,在我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我所在的村子,有四十多户,二百余口人,沿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沟崖边上挖凿窑洞而居,略靠村庄的中心位置,建有五间大瓦房的“队部”,绝对是村子里的地标性建筑。“队部”前面巨大的晒场则是进行农业生产的重要场地,“队部”的西头是一间稍矮一点拖拉机机房,里面停着一台手扶拖拉机。“队部”以东靠着沟边的一排窑洞就是生产队的饲养站了。
生产队里那台手扶拖拉机在幼时的我看来绝对是个稀罕物,那台不知疲倦的钢铁怪物,犁地,碾场,运输,样样都行。一停下,我就往跟前凑,总也看不够,趁大人不注意,离合、档杆、油门摸了个遍。它走时我就跟在后面跑,那时候开拖拉机的是村里的“老胜”,每次开着拖拉机干完活回来,把拖拉机倒进机房关油门时总要先把油门开到最大再关掉,搞得满机房的烟雾。修拖拉机时,我也蹲在一边看,修拖拉机的师傅请的是蔡家塬的于文忠。那次,从拖拉机上拆下一块满是窟窿眼的铁块,用筷子一样粗的铁棒鼓捣了一个下午,就像女人们捣蒜那样,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在研磨气缸。
在我的记忆里,生产队晒场上最热闹的时节就属夏收的时候,那是没有收割机的年代,人工割回来的麦子是一捆一捆的,拉到晒场后,竖在场面上,整整体体,就像天安门广场上的阅兵方阵,晒过两天之后,就摞成花瓶一样大摞,站在摞上的人手里一把镰刀,把扔上来的麦捆层层码放,摞得好看还不会倒掉,下雨不会进水,是需要有点技术的,摞得好的全队应该没有几个,在下面用铁叉挑着麦捆往上扔的大多都是年轻有力气的男人,我则坐在场边的树荫下看着大人们把一场的麦捆摞成一个个花瓶。
麦子割成了麦捆,晒干,摞成了一个个花瓶之后,就进入了打碾阶段,这一个个花瓶又瞬间被拆散,摊成大饼似的铺在场面上,男人们挥舞着鞭子,吆三喝四地骂着步履蹒跚的蔫牛、拉着碌础、在麦场上转着圈圈,渐渐地,麦秆成了麦草,变得松松的软软的,刺人的麦芒被碾碎,松软的麦场就成了我们这些娃娃们打滚玩闹的好地方,也常常招致吆牛男人们的呵斥。女人们坐着麦摞的荫凉里,手里忙着针线活,等男人碾完一遍,听到队长一声“翻场哩”喊叫之后,女人纷纷拿起身边叉子,要把碾得平展展的麦草用叉子挑起,抖散了,翻过来再摊在场上。
二
不知为什么,歇下来的女人们总喜欢围着逗我,其中一个说要给找说个媳妇,问我眼前女人要谁,我一时拿不定注意,她们就指着一个年龄很大的婶婶问我要不要,我一口就回绝了,不要。为什么?她们问,我说屁股是烂的,她们一看,果然她穿的裤子屁股上补了两块巴掌大的补丁,女人们笑成一团,那个婶子说,明天我就穿好的裤子给你看。
那些女人都喜欢摸我的背,说我背上长了毛,是飞毛,将来会飞的,借此我判断我当时是没有穿衣服的,是不是连裤子都没穿,都很难说,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的飞毛,我看不到,也摸不着,回去问母亲,母亲说,我生下来就有的,可惜我一直没办法看到它长什么样子,夜晚望着天空数着星星的时候,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能飞上天呢?
生产队每年的玉米种植面积仅次于小麦,在玉米背上棒时,队长便安排人在玉米地头上隔一段打起了一个个痷棚,每晚派人轮流看守,是怕队里的人偷扳玉米。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为了肚子,偷点地里的东西,早已见怪不怪了。那时候生产队已开始尝试多种经营,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种起了西瓜,就在“场房”西边的两块地,以后不种西瓜了,人们也把那两块地叫“瓜地”,还请了一个种瓜技术员,是一个河南老头,全队人都叫他“瓜客老汉”,那西瓜地里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回,从看见西瓜秧顶着两个瓣出土到瓜蔓铺满一地,等看到西瓜长到拳头大时,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摘了一个,切开一吃,不甜,不过也没感觉到有什么怪味,我还是把它吃了,经常去,和“瓜客老汉”熟了,他也会摘一些长得不怎么周正的,小的西瓜给我吃。
生产队的牲口是养在饲养站的几口窑洞里,有专门的饲养员负责喂养,除了牛以外,喂的几头驴是给大家拉磨磨面用的。那时候,化肥还没有广泛使用,饲养站里牲口的拉在圈里的牛屎、驴粪,饲养员每天都在上面盖上一层黄土,积累到一定高度,挖散了,用独轮车弄到院子里,沤(发酵)一段时间,再翻一遍,把大的疙瘩打碎,就是最好的土肥了。
把饲养站院子里土粪运到塬面的粪场,虽不太远,但要上个陡坡的,所以运送还是这种木制的独轮车,这个活叫拉粪,在我的记忆中,饲养站拉粪这是一种场面极其壮观的集体劳动,有专门负责推车的,叫按车把的,有往车上装粪的,有肩上搭着一根带着钩子,专门拉车子上坡的,一般两个人走在车子前头,用绳子一头钩在车子的横梁上,一同拉一个车子,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就跟蚂蚁搬家一样,记工员在坡顶的粪场给每个人发一张牛皮纸做的计分票,推车的和拉车的票的分值是不一样的。
生产队的其他活,无论锄地还是割麦,都是几十个人在地里一字摆开,干什么活儿都是“大呼隆"式的人海战术,现在想来其场面也是壮观得很。
生产队的粮除了分给农户的其余的就存在“场房”里,装粮食的“包”是芦苇编的,长十米,宽一米,围成一圈,外面捆上绳子,下面垫上麦草,里面装满粮食后,还可以在上面再装一节。仓库是有保管员的,晚上就住在“场房”里,每次从粮包里取完粮食后,保管员都会把包里的粮食刮平整,再拿两块分别刻着“米”字和“良”的木头印,合成一个“粮”后小心而细致按压着,直到粮食上被印出一个清晰可见的“粮”字。据说,那两块木头印平时是由两个人保管的,一个是保管员,一个是队长。
在那个偌大的晒场上,每个阶段收割结束,都伴随着分配,不管是粮食,还是柴草,除了留足集体的以外,都要分到各家各户,队长、保管员,依据分配标准,按照每户人家的坐落位置,在晒场里依次堆放,我家在村庄的最南边,所以铁定那第一堆东西就是我家的。
长大了学了文化,我才知道,从成立人民公社到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在农村生存了20多年时间,对父辈们的影响是深远而巨大的,而留在我的记忆中的也就仅存的越来越模糊的热闹的劳动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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