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汽车轮子贴着地面驶过，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些，都会使我心头沉重，让我想起我曾青春韶华的桂兰娘。
　　桂兰娘是我山底大外爷世雄的女儿。大外爷的弟弟世英和弟媳没有生育儿女，大外爷有好几个儿女，就把自己一儿一女过继给弟弟世英。
　　世英外爷和外奶读过书，以前有过工作，以后因为搞运动，他们的父亲被划分成地主成分，被村人批斗而死，世英外爷外奶也受到了牵连，就回了村子，在家乡劳作，恢复工作后，在镇子上的供销社上班，外奶因为要抚养养女桂兰娘，就留在家里了。
　　小时候去舅舅家，碎女娘会领着我下了门前的坡去找雪琴娘，然后再下一个坡，就到世雄和世英外爷家，世雄外爷家在小路右手，世英外爷家在小路左手，世雄外爷的老婆早早病逝，去了也没有人招呼我们，所以我们就会去世英外爷家玩。
　　去世英外爷家，自然是世英外奶一个人在家。世英外爷在上班，桂兰娘在读高中。无论何时去，世英外奶都将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因为有人在外工作，又只有一个孩子，她家里条件就好，也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和装饰。世英外奶长得白白净净，身材高挑，面容清秀，见了我们孩子，总是温言细语，满脸喜悦，招呼我们进去家里，杀西瓜端点心，和我们说话。碎女娘和雪琴娘就说世英外奶因为没有孩子，一个人寂寞，见了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就喜欢得不得了。
　　世英外奶和继子不合，她不太关心继子。只一味宠着桂兰娘。继子依然回世雄外爷家劳作吃饭睡觉，为此，两家人出现了一些小小的矛盾。
　　桂兰娘自小出落的亭亭玉立，她肤白貌美，高挑个子，杨柳腰，鹅蛋脸，五官秀美，水灵灵地，说话慢吞吞地，从小被叔叔婶母娇生惯养，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还不用做家务，只知道读书，所以就不像个村子里的孩子，我也没有正面见过桂兰娘，只是在她走后，村子里人就说：看看，这就是世英家的千金小姐，这娃上辈子修来福了！享这大的福！
　　世雄外奶去世早，几个孩子早早当家，干着农活，饥一顿饱一顿，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即便是多么英俊俊俏的模样身条，在艰苦的生活面前，都被一一消磨。
　　村子里的人也在背后嚼世英外爷外奶的舌头：你看这世英两口子，真是差劲，哥哥过继给他一个大儿子不知道恋摸住，却把一个丫头片子宠上了天，这女子能靠住事？将来长大了寻个婆家走了，谁给他们养老送终，哎！真是一双糊涂人！
　　也有人当面给世英外爷外奶说起此事，他们只是一笑说：儿子女儿一个样，等我们老了再说老了的话，谁知道以后的世道是啥样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桂兰娘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世英外爷就提前退休，让桂兰娘顶替了他的工作，依然在供销社上班。
　　那时候，能吃上公家饭的农村女子是凤毛麟角，尤其是像桂兰娘这样才貌双全性情温和家教很好的女子，更是让人可望而不可求。
　　桂兰娘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幽香扑鼻秀丽端庄，她行走在乡镇的路上，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一样，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她的美丽清纯，让想追逐她的男子自惭形秽。
　　情窦初开的桂兰娘，也渴望着异性的关爱。和她一起上班的同事，都已经成家立业，他们的妻儿均在农村。在农村，出来顶替大人工作的大多是男孩，桂兰娘是唯一一个女子。
　　那时候的小镇比较闭塞，小镇人封建，男人不和女人开玩笑，尤其是已婚男人和未婚女子不能随便多说话，怕人说闲话。加之桂兰娘又是这么一个妙龄美丽女子，正经的男人哪里敢和她搭话呢！
　　桂兰娘也习惯着这样的生活，一天上班下班，周末回去看养父母，日子静静地过着。
　　女孩子大了，又有了工作，世英外爷和外奶就想拖人给女儿找一个像样的人家嫁了。家乡有一句话说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怨仇。
　　我不知道当时世英外爷和外奶开出的条件是啥，只知道桂兰娘自己找了对象，为此，伤透了世英外衣和外奶的心，曾经一度和桂兰娘断绝了父女、母女关系。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桂兰娘当了地地道道的小三。他找的对象也是在镇子上上班，人长得英俊帅气，谈吐不凡，而且人“活泛”，一边上班一边做生意，成了镇子上第一个“大款”，在与桂兰娘交往中，一来二往，他们彼此喜欢上了对方，在满镇子传的风风雨雨。
　　找桂兰娘的这个男人的妻子在农村，生育了三个闺女，当时，正是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年代，妻子被强制结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对于一个根子在农村的人来说，是根本过不去的一个思想大坎。
　　这个男人的妻子当然不愿意离婚，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农村妇女，拖着三个女儿，叫她以后如何生活？她可以忍受男人在外面沾花惹草，就是不想让三个孩子没有爸爸。男人是铁了心要娶年轻漂亮的桂兰娘，况且，再婚后，他还可以再和桂兰娘生孩子，他是一心要生一个男孩子。我想，促使他下定决心不怕压力离婚的原因，除了看中桂兰娘的年轻貌美，更重要的因素就是期盼桂兰娘生一个男孩子，给他传宗接代。
　　妻子不肯离婚，忍受着屈辱，万般恳求丈夫，只希望能给自己和孩子一个容身的地方。丈夫暴怒着，一遍遍暴打妻子，用最难听的语言咒骂妻子，领着桂兰娘招摇过市，不顾忌妻子的感受和别人异样的目光，最后，男人如愿以偿离婚，和桂兰娘结婚。
　　桂兰娘这边，当世英外爷外奶知道女儿的丑事以后，屈辱难耐，苦口婆心劝导桂兰娘不要插手人家的事，好好找一户正经人家，哪怕穷一些，只要人品好也行，可是，桂兰娘就像吃了一块秤砣般，任凭父母亲规劝、打骂，绝然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和他的心上人----那位弃家舍子的男人结婚了。
　　桂兰娘的这个男人大了桂兰娘十几岁，平时为人豪气大方，喜结朋友，喝酒打牌。刚结婚，没有孩子时，他们关系倒还很好，一年后，桂兰娘诞下一女，男人的态度来了180度的大转弯，嫌弃桂兰娘没有给她生下儿子，嫌弃桂兰娘没有像他的前妻一样勤劳会过日子，总之是各种嫌弃万般怨恨，千怨万怨，根子还在“没有生下儿子”。
　　常常地，喝了酒，玩牌输了，很晚回家来，男人就找碴子，桂兰娘一还嘴，男人就将桂兰娘噼里啪啦一顿打，打得桂兰娘鼻青眼肿，这时候，桂兰娘想起了父母亲当时对自己说过的话，可是，世上哪里有什么后悔药啊！桂兰娘只有把屈辱打掉牙往肚里吞。
　　桂兰娘和男人相处结婚的这段时间，世英外爷外奶见了村人就远远躲开，实在躲不开就低下头走过，假如有人不知好歹问世英外爷：“你家桂兰最近咋没见回家？”世英外爷和外奶就把头低的更深了，人言可畏啊，平时走在人前的人物尖子，如今，因为女儿的不争气，而一下低人三等。
　　桂兰娘生下孩子后，和世英外爷外奶的关系有所缓和，世英外爷外奶有时也去看望外孙女。等孩子大一些时，世英外爷外奶将大外孙女带来，他们想让桂兰娘再生育一个男孩。
　　桂兰娘也心存希望，她想，她要是能生一个男孩，男人对她肯定会好的。
　　桂兰娘又生了一个女儿，自此，男人自私暴虐的本性全部暴露无遗，对桂兰娘变本加厉打骂，桂兰娘生活在无边的阴霾里，不知何日是个头。
　　桂兰娘一边带着孩子，一边还要上班，男人借故不回家，在外面花天酒地，这段时间，有风言风语传到桂兰娘的耳朵里：男人又在外面找了一个女的。
　　虽然男人对桂兰娘又打又骂，可他毕竟是两个孩子的亲爸爸，桂兰娘想自己失去清白、失去名誉，让亲爱的父母亲受村人冷眼嘲讽，自己身边又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为了这个男人，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她不能、也实在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屈辱。
　　一个雨天，男人没有出门，桂兰娘问男人，你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开始，男人还不承认，问急了，他心一横，说：我就是喜欢她，就是要和她在一起，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想遮掩了，咱们两个离婚吧，孩子我也不要，我还想生个男娃娃呢，你要有本事给我生个男娃，也没有今天这档子事。
　　犹如晴天霹雳般，桂兰娘头晕目眩。看着怀抱中嗷嗷待哺的孩子，身边吓得睁大眼睛的三岁多的大女儿，刹那间，她想起自己和这个男人纠缠时，男人前妻和前妻三个女儿的悲惨样子浮现在她眼前，“这真是一报还一报，报应啊报应！”她闭上眼睛，在心里悲伤地呼唤着，心如刀绞，泪水纵横。
　　看着男人脸上的蛮横鄙夷，想起因为自己的无知给自己、亲人和孩子造成的伤害，桂兰娘忽然平静下来了，她默默地给孩子换好衣服，带着孩子走出家门，身后的男人，在她出门的瞬间，还在恶狠狠地咒骂她：“骚货，丧门星，你吓唬谁啊？有本事出去别回来，最好让车碰死你！免得我断子绝孙。”
　　雨，像帘幕一样疏疏斜斜落着，街道上黑怵怵空无一人，只听得到雨唰唰声，大女儿拉着桂兰娘的手，哭泣道：“妈妈，雨好大，夜好黑，我身上好冷，好怕，咱们回家好吗！”怀里的小女儿淋了雨，可能冷了，也大哭起来。
　　“回家？我们哪里有家？”桂兰娘在心里默念着，这时候，远处一道亮光透过雨幕，隐约听到汽车发动机轰鸣声，桂兰娘楞了一下，抱着孩子，朝着那道亮光冲了进去，随即，一阵迅疾的急刹车，车轮贴着雨地，溅起万朵水花......
　　医院在中学隔壁。同学们传言：就是那个找了流氓“陈世美”，当了第三者的女子被车撞死了……我心跳加速，紧张地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她是谁。
　　我战战兢兢站在别人后面，不敢从开着的窗户去看里面，我希望是一场误会，也希望桂兰娘能起死回生。只听人们唏嘘：哎！俩个孩子也遭殃了，大人不学好，让孩子也……听说“陈世美”见老婆和孩子一夜没回来，出都没出来找一下，心黑啊……
　　我硬着头皮偷偷看里面，见桂兰娘躺在医院冰冷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张席子，桂兰娘身长，脚脖子以下及脚露在席子外边，一只脚上穿着一只平底黑绒鞋，一只脚光着，脚修长白皙，美丽极了。她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突出，是她怀中的小女儿。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小人儿，她是桂兰娘的大女儿。
　　那个爱他的男人，为了他抛妻舍女，不顾一切娶她的那个人，在桂兰娘他们遭遇“车祸”时，正在家里呼呼入睡，做着和别的女人生儿子的美梦。
　　自此，这红尘的风雨，桂兰娘和她的孩子都将不再面对。留下疼爱她的双亲，在世俗的风雨中，颤颤巍巍地生活着，将人生的凄风苦雨，无至无尽收藏......
　　每当有雨的夜，我的思绪就会回到世英外爷外奶曾经的家，那静静的院落，那蜿蜒明亮的小路，那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那失去女儿后万念俱焚的心，那绝世的凄凉孤独，在我心头颤抖，摇晃……
　　“呲噶”一声，车轮划过雨夜，黏湿决绝，滚滚红尘，嫣红弥漫……

返回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