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地下着,下得我们农人心里发慌。一大早,就去地里掰那一亩多的玉米。我说等天晴再消灭,他却说,天阴着,趁落雨之前便满载而归了。他说得不无道理,天晴还有天晴的事情,棉花白刷刷开了一地,必须采摘,是不敢等待分秒了。
刚掰完,细雨就光临了。他催我先回家,他发动四轮一个人拉。这怎么能行呢?他一个人慢得像蜗牛,人多力量大啊!他却说房顶上晾晒着花生、芝麻和绿豆,不着急收难道扔在那里白白坏掉吗?我说也好。
多数人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立即取筛子、拿来簸箕、腾出竹笼,费了好大一会儿劲,才收拾完毕。看看时间不早了,想去接他,又想着他该回来了,于是,跑去厨房做饭。
稀饭是豇豆和小米,菜是后院栽种的茄子、黄瓜,西红柿和青辣椒。我特意做了四样:烧茄子、青辣椒和黄瓜分别凉拌、西红柿炒鸡蛋。今个不同以往,他的脚扭了,受了一点小伤,加之这几天他感冒严重,看在他带病劳作的份上,额外安慰一下吧!
我知道他会生气,但还是抱着被训斥的危险,豁出做好了。孩子的学费交完后,手里没有多余的积蓄了,化肥钱只等卖了绿豆给,花生的行情不错,六毛五一斤,他说花生的收入够给我买台十四寸带颜色的电视机。
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立刻拥紧他的脖颈吧嗒了两下。他也万分喜悦地伸出胳膊,搂抱住我的腰,趁着欣慰,我问他玉米卖了计划怎么花?他说先给我买件像样的呢子大衣,他去年逛县城就盯好了,价格也和老板讲好了。
接下来呢?我盈盈地笑。
给你买件首饰,结婚的戒指给你补上,买不起金的起码买个银的,不然你说我吝啬、刻薄。他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然后呢?我又问。
看家里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看着办,反正你是掌柜的,我在背后下苦就是。他松开了搂我腰的手。
我想给你买件夹克,皮的、兵马俑牌子的,850元,咱们邻居大哥穿的那种样式。我甜蜜地说。
不准!太贵了!你怎么舍得?要买也是你和孩子,我不要你管,有外甥退下的旧衣物,好歹能凑合穿几年。以后少做点菜,本来吃的能接住,你做那么多不是浪费吗?我饭量不大,对吃菜不挑剔,面饭随便什么都能下咽。倒是你,身子弱,跟着我这几年彻底熬垮了,多买点蛋和肉类,给你自个好好补补。别老是照顾我,我是次要的,你和孩子才是家里的宝……
这个可怜的男人,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的感动我,让我怎么报答呢?他是给不了我富裕,可我们过的相当舒心。他那么体贴入微,劈柴、拉粪、提水的粗活、重活根本不让我插手,不过他不在家的时候,一般我都偷着干。他气得晚上开亮灯,时常假装嗔怪打我的屁股。
女儿边做作业边抿嘴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继而又看着我,就不说话了。我捶打着他,捶着、打着,眼睛不由自主储满了泪花。他不得不抱着我们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乖哄。我们是家徒四壁,也和别人家比不起,可我们的感情却很温馨、牢靠。
他每隔一段时间,或者每去田间干活,累得半死不活的阵儿,都会辛酸地问我,跟着他后悔过吗?我要是摇头,他就凑到我身边,摸着我粗糙的手让我说真话。我说最后悔的是没给他生对龙凤胎,这样就省一大笔钱了。他说他有能力积攒,等我们还完了盖房的债,一定要个儿子。
我说那就好。他嘟囔不好。为什么?我迷惑不解。不想你再受苦了,你已经为我生了女儿,还不知足吗?他满脸的兴奋一瞬间全无。可我愿意啊!我放下镰刀,诚挚地对着他的明眸。
我们会好起来的,相信我行吗?他索性不干活了。
傻瓜,自始至终就很信任你啊,要不,嫁你干嘛,给你生孩子为何?
我太无能了,让你尽跟着受苦……他又愧疚地自责了。
别影响我的心情了,还干不干活啊?不干我就睡大觉了,你这个坏蛋,怎么老打击我的自信心?我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拳。
打晕算了!他真的纹丝不动,任由我的拳头捣。
有打你的力气都把这片大豆割完了。我使坏地咬了他的耳朵一口。
打是亲、骂是爱,没听过吗?他笑嘻嘻的,老鹰捉小鸡似的将我一把放倒。周围,是我们爽朗的笑声。笑声中,大豆铺满平地;笑声中,我们心劲满满。
明年咱们不种大豆了,贪吃的兔子吃完了你的半个洗衣机。看着场地上碾打了不到三袋子的豆粒,他恼怒且心碎地说。
听你的,就种玉米吧!我将他的头揽入怀,不知道该用什么抚慰他无望受伤的心灵。
玉米成熟了,老天却有意作对。淅沥的雨一刻不停歇,要再不掰,长在地里就要发芽了。家里又无处可放,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昨天他好不容易问妥了邻居大哥的地方,这下可解燃眉之急了。
慈悲的老天爷,让我们过的太平如意一点吧!不求什么大富贵,只要让我们的玉米颗粒归仓就好,我怎么揪心都可以,就是不要惩罚他……饭菜都搁凉了,丝毫听不见他的车声,去门口张望了不计其数次,就是不见他的身影。心慌的很,额头都出汗了,手心也湿湿的。算了,去接他吧,雨这么大了,他没有一点消息,这不是成心折磨我吗?
走到村头又折了回来,他的脾气我太了解,我要是去了,他准会劈头盖脸骂一通。别惹他心烦了,小小的疾病够他受了,我去不是添乱吗?待进了门,龙头的水哗啦啦响。昨夜剥棉花到十二点,我实在没有力气干什么了,连脚也懒的洗,就那样臭气熏天上了炕。
他脱下的脏衣服更是挂在架子上,没时间揉搓。把桶放满,提到水瓮里,一连提了六桶。撒上洗衣粉,打上肥皂,将衣服捞出来,又去房间和厨房检查了一遍,这才放心地挂锁子。临出门前,不忘给他拿上一件外套。村头上个坡,才能看见我们的地。
我呼哧呼哧攀爬,脚尖刚挨着地畔,就瞥见他蹲下和邻居大哥侍弄什么。旁边,玉米黄澄澄的,一颗颗地躺着,一堆还是一堆。怎么了?我小跑过去,忙不迭地问。
车翻了,大哥的手被压破,我在包扎呢!他小心翼翼地绑好。原来是好心的他置我们的玉米不顾,先给大哥拉,谁料雨大地滑……车翻是小事,人安然无恙就阿弥陀佛了!我暗自祈祷。
现在怎么办?他们终于起身了,我心疼地递给他雨衣问。
看来今年你的呢子大衣又泡汤了!他无不哀叹一句。
有你就够了!呢子大衣算啥?我苦笑了。透过层层迷雾,我看见了他脸上流淌的水珠,不知那是泪珠,还是雨滴?我踮起脚用袖口擦了一下,不想他陷入绝望的境地。他不敢泄气、不敢说话,只手忙脚乱俯身捡拾。我紧紧跟在他后面,唯恐落下步子,他觉察到我的神情和深情,猛不防转过身来,血泪混合着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和嘴唇……
雨水汗水交织在一起,我们的身心也融合在一起。我们抛却了饥饿,将疲惫扔掷九霄云外,一点多钟,我们冒雨争取的玉米一粒不少进了车厢。路过小卖部,我坚决要求他停下,他问到底干嘛?我说买瓶小香槟,庆祝庆祝。他说,都这般狼狈了,有什么可庆祝的?我说庆祝玉米的大功告成,尽管收获甚微,我心头却甜滋滋的。
他说随我吧,谁叫我是他生命的支撑呢?我兴冲冲地攥着酒,准备坐车,抬头看,车不见了,他的人也随之消失了!先我一步回家了吗?怎忍心撂下?追啊追,追到村头了,远远地,他侧过身用铁锨在卸玉米。还好,他平安着呢!等我走近,晕倒,怎么是一个陌生且又很面熟的男人?他是谁,怎么在我们家门口?再靠拢一点,天哪,这不是邻居大哥吗?那刚才是他在帮忙吗,这阵踪影呢?
“妈,做梦了吗?瞧瞧您胡说些什么啊,一会笑,一会哭,真是滑稽得很……”女儿揭开被子,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脸。
“哦,几点了?”我坐起来。“一点多了!”女儿不明就里,“下雨没有?”“你睡前就下了,这会越发大了!”女儿痴痴地笑。
“楼顶上晾晒的豆子、花生收了吗?”我问。“哪有什么豆子花生?”女儿莫名其妙。
“门口呢,玉米淋雨没有?”我又不免担心。“玉米还没有掰呢,地里的倒是淋雨了!”女儿如实回答。
“你爸爸呢?他好着吧?”我还在沉迷中。“很好啊,他打麻将去了,不是给您打过招呼了吗?找他有事?”女儿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风顺着窗子溜进来,我突然瑟瑟发抖:“有点冷,帮我取件衣服。”
“妈,再冷一些您的羊绒大衣就要露面了,每年只穿那么几次,不知道花那么昂贵的价钱买它做什么?”女儿趁此发牢骚了。
“对了,打开电视,我清醒一会。”我吩咐她。
“咱们的电视该退休了,都看了好几年了,这次要是买,就是34寸液晶的,二十一寸的多么费眼睛啊!”女儿又喋喋不休了。
“下一步干什么?”我脱口而出。
“您是咱家的皇太后,一切您说了算!”女儿依然云里雾里。
“给你爸买件夹克,皮的、兵马俑牌子的……”我的梦呓又来了。
“妈!您发烧了吧?皮衣早过时了,爸爸五年就穿了三件,还准备买啊!”女儿仰头大笑。
“大概胃不舒服,梦境才如此清晰吧……”我在梳理凌乱的思绪。
“这倒是真的,您早上不顾我和我爸的感受,自顾自埋头大吃烧茄子、西红柿炒鸡蛋,难怪胡言乱语,肯定是肚子撑着了!”女儿朝我翻了白眼。
我颇感失落。披衣下床,满腹惆怅地迈出门槛,望着空中无情的雨,望着村头的方向,我明白,一到秋天,一到成熟的季节,我和他一起抢收玉米的旧疾就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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