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刚去世的几天时间里,眼前晃动的全是母亲的影子。舱外的浮云深处母亲若隐若现,挥手向我奔来;老家的柱子上,母亲白苍苍的头发清晰可见;那高温下冒着热气的瓦楞上,母亲奄奄一息。只要我的眼睛睁着,只要我的心里一念,母亲穿着它那似乎永不厌烦的细花衬衫向我微笑,无处不在。
眼睛是我现在世界的伤口,我需要救治。我想用母亲的目光来医治我心灵的伤口,我现在要寻找一种名叫慈祥的药水。
初三中考后不知有没有考上,在等待的日子里,母亲一直为我准备着已被录取的准备。家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用贫困来形容,学费是一大难关。县造纸厂来八里村口的马路边收购麦秆,一家人把家里的麦秆挑去卖。同台门的尧仁从八里村回家,在钱青岭头碰到我们,他对母亲说,八里有个老人在讨讯我。母亲不信,八里村没有亲戚,怎么会有人讨讯呢?尧仁说真的,那老人说讨讯得时间长久了,快有一年了,说去年有人帮他把一担东西从石桥头挑到了八里,放在八里村小店就走了;只晓得帮他挑担的是下依山人,不晓得他的名字。我一听就晓得了,一次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老人挑着一担东西在赶路,一问是八里村人,就帮他挑了过来,因为他走得慢,我就先行挑到了村里,放在村口的小店里,就回家了。如果不是再次提起,我就早忘了这件事了。
母亲的眼睛定定望着我,她难以相信,这个让她操心了这么久的儿子,居然会在离开家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让她不认识了。在吃中饭时,母亲的目光是那么的柔和、慈祥,她从小店里去要了几瓶汽水,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喝点。
下午,在钱青岭脚的泗洲堂休息时,碰到槐仁哥从县城回来,他见我们就喊,小灿婆,挑麦秆卖呀,你晓得国祥高中有得读,先帮他准备学费勒,你这个娘真是好啦!母亲说,国祥读书介笨,还是个懒惰胚,哪会有高中读。槐仁哥说,没得读,那这张录取通知书你要不要?原来邮差在石溪碰见槐仁时,让他把通知书给捎来了。
我那时没有多少的激动,我一个复读生更多是羞愧。母亲却很高兴,因为她收获了她的期望,母亲慈祥的目光沉醉了整个山村。
我的一生承受了多少母亲慈爱的目光!扒开那些时间的尘埃,堆积如山的目光尘埃,我仔细地寻找着。然而,我却最后只能面对悔恨。
求学,谋生,远行。我渐行渐远远离开了母亲,母亲的目光只能用思念连接,我走多远,她把它们连接多远。直到母亲一病不起。
杭州邵逸夫医院确诊母亲是结肠癌,听从医生的建议,没有给母亲作进一步的治疗。为了确诊病情,母亲是做了肠镜的;其实,医生很有把握地告诉我们,母亲是癌症后期,顶多只有半年,甚至可能只有四个月,做肠镜完全没有必要。医生说,即使让你们知道是什么癌,你们做进一步治疗吗?你母亲的身体可能做进一步的治疗吗?然而,母亲的腹水里没有检查到癌细胞,我们不甘心这样的结果,希望出现奇迹;更重要的是,没有确诊,将承担不孝的名声。我很后悔,我们一家人都很后悔为母亲作了肠镜。回家后,勉强地母亲坚持走了二天,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母亲实在忍受不住腹水带来的巨痛反应,问我们有没有办法。我们把母亲送到了新康医院,这是为她作最后的打算,替她抽腹水减轻她的痛苦。抽着腹水的母亲时好时坏,人也越来越虚弱,不过,看上去精神是好了许多,有时还有说有笑。我这次回家一是以为母亲可能要走了,想在老人家最后的日子里待在她的身边;二是女儿中考。看母亲的身体一时还不至于走,而女儿的学校也落实了;我跟家里人商量后,决定先回北京呆一段时间。我跟母亲说,我先回北京一趟,你要安心养病,不会有事的。母亲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我。
这是我跟母亲最后的对话,在我回北京后刚刚一周,母亲就离我而去了。当我从医院门口最后消失在母亲的视野里时,母亲一定是有先知预感的,只是母亲没有说出来。那个绝情的转身竟然成为在母亲目光里最后的定格。
每每思及于此,我周身发毛,胸口发噎。
二、牛肉
村里一头牛死了。那是一头很可怜的黄牛,活到十五岁那年它死了。这头牛我放过,我见过它耕田,我见过它吃草。这是一头温文尔雅的老黄牛,它耕田时慢腾腾,然耐力出奇地好,除了吃点草,可以无止无休地干活;它吃草也很慢,慢慢地嚼着,眼睛东张西望的,很亲切友好地张望,像我爹这样的爱牛人,从来不去叱喝它快点吃完,它不吃完,就不会去牵它干活,它就这点空余时间看看人,看它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
人们其实以为这头牛几年前就会死去。我常常听见有人说它要死了,死了更好,可以吃肉,那个年代人太穷了,没有多少机会吃肉,更不要说牛肉了;然而它没有死,它倔强地活着。人们认为它很快会死去的原因是因为它的角,它的角从头部张开来,慢慢地弯下来,弯得似二个圈,圈尖头顶在它的眼睛下部的地方。角尖每年要锯一回,这样,它才不会扎进肉里去。我见过怎样给它锯角尖;我看见给它锯角尖时,人们说已经给它锯了十来年了。我看见可怜的黄牛一点都不挣扎,老老实实地被绑在外山头猪场屋前的那棵橡子树上,泪着流水。我见过锯下来的角尖,那上面渗着血迹。我常常想,它一定很痛。
十五岁那年,这头黄牛死了,它没有熬过这一次锯角尖,在牛棚里躺了几天,没什么力气了,被乡亲们抬到外山头的洋灰晒场的东南角杀了。按我爹这样的爱牛人的要求,是让它断了气再剥皮。然而,村里的几个强劳动力的年轻小伙说,等断气了再剥,肉就不好吃了。队长就决定把它活着杀了。
剥皮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年头过去太久了,我忘了,到底是剥的时候雨才下起来的,还是整天就下着,或是那整个深秋都下着雨。记忆中,晒场上那些剥完了的栗壳都黑黑的,都是因为雨的原因。没有一个深秋的雨水淫浸,很难让本来绿中带黄的栗壳变成黑色。晒场东南角是一个出水口,晒场西北高东南底,雨水都往东南角那个缺口往外流。剥牛的地方离那个出水口有一米左右。剥完了剖来了肚皮,肚皮里没有多少草。本来老黄牛吃草就慢,我想它甚至不需要像别的牛一样反刍。我忘了剥皮的人是谁,想想应该是成标大伯,他是村里唯一能杀猪的人,也是村里唯一摸过枪的人。就算是他吧。那也应该是他把牛剁成一块一块,然而放进箩筐里挑到村子里,然而卖了它。
所有的人走完了,我仍然没有走。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走的,我呆呆地看着剥过牛的地方,那是我放过的牛,它死了,我看见它的血还在流,跟那些从栗壳里渗过来的雨水混在一起流走;血的红色与栗壳的黑水混在一起,样子很难看。
我很无聊地又去不知被翻了多少遍的栗壳里寻找,期望能找出几个没有被人捡走的栗子。我居然真的找到了几个,还是很大很饱满的栗子,没烂。我把它们在裤子上擦了又擦,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我回去有什么用呢,我的父母亲都去山上了,在这个深秋里,他们去上山挖乌糯(老家一种用以充当食物的野生植物,又名longji)了,他们不会把心放在老黄牛的身上,老黄牛死了,不能干活了,而我的父母却仍然要干活,为我们谋食,他们担心的是丁村的望山佬不要赶来夺走他们的家伙。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在这儿看剥牛,他们认为我不敢在这儿看的,他们在出门前就交待过,我们家反正买不起的,不要去看,不要让别人看我的眼孔浅。我才不管,吃不上看看还不行。但是我确实不想再去看卖牛肉了,看着被人一块一块拎走的牛肉,都会散发出香味了,我不能看,看了会受不了的。
我感到越来越无聊,头也有些晕了。我就直接回家了。头越来越晕时,我就睡着了,我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反正跟黄牛一样睡死了,忘了做晚饭。母亲找来找去地找,最后在床上找着了我,她气得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也没有醒来。然后,母亲摸了摸我的头,知道我发烧了,然而她再摸了我的头一下,这时她摸到了热呼呼的东西,那是我的泪,跟黄牛一样的泪,我流泪了。
母亲下楼了,流泪的我一直没有停止,甚至喘起来,喘得胸膛疼痛。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我一这哭,一边听财侬婶跟母亲在说,我在雨中直看到老黄牛被挑进村里,然而感觉胸口越来越痛。哭完后,我又睡着了,母亲、父亲、大姐、二姐都来叫过我吃晚饭,连二弟与小弟都来叫我过,摸过我的头,我都没有吃,我也吃不下了,我也不饿,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母亲一早来摸过我的头,然后下楼去烧早饭。头还是晕的,又睡着了。母亲再来叫醒我时才感觉好了点。母亲问我是不是把早饭端到我床上来吃。我说我要起来。懒洋洋地坐到桌子边,母亲给我夹了一筷菜,说快吃吧!我看也没有看清就往嘴里送,一咬原来是牛肉,一看桌上放着一浅碗牛肉,上面还冒着丝丝热气。我的泪水又下来了,一边咬,一边哭,哭得胸口发疼,差点噎过气去。
母亲,你还记得这碗牛肉吗?没有答案了,母亲也睡着了,睡得死死的。死时我也不知道她有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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