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上午一定要留他们仨吃饭啊,我借了几斤好面,上午咱擀好面面条。”我娘对我说。
他们仨,一个是我的铁哥们儿,另一个,是他的女朋友。再一个,就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心仪已久的女孩子,也是我的高中
同学,同级不同班。
本来,我们两家虽然住得很近,直径不超过两百米,但是,不一个生产队,也不一条胡同,几乎没大来往过。上高中时,因为不一个班,也更不可能来往。那时的青年男女,封建,彼此连话都不敢说,我和她偶尔打个照面,也是形同路人,一声不吭,擦肩而过。
她那时是我们小县城里一朵儿妩媚出众的花儿,县照相馆的橱窗里曾经悬挂过她的照片,侧面像,微笑,笑得清纯而文静,一双大眼睛,澄明透亮,如两潭春水,一条大辫子从颈后绕到前胸。因为涂了彩——那时还没有兴彩色照片,只是在黑白片的基础上涂上些颜色——更像一朵初绽桃花,鲜嫩娇艳。那张照片,是她上高中的时候照的,有一天,我从照相馆经过,无意间瞥见了那张照片,一下子,就刻在我脑子里。在班里,还有女同学拿着那张照片传看,啧啧连声,我在旁边,可以听出一连串的羡慕,心里的弦似乎也被悄然弹动,不安分起来。
不过,好感归好感,我并不敢有非分之想。
原因就在于我们俩的出身差距。她那时跟她奶奶过,他奶奶是老党员,解放以后曾经当过副镇长,红色家庭。而我呢,“右派”
爷爷,“国民党”爹,家里是浓重的灰黑色。再者说,我有个外号:“黑三儿”,肤色黑,因为挨饿时间太长,个子不足一米七,就像我后来给学生讲的,是个二等残废,人很瘦,脸相也很一般,是个走进人群,马上就淹没的主儿。我与她,从各方面讲,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其实,不光我有这个感觉,到后来,我们俩订了婚,有一个邻居,男的,与她一个生产队,比我大六七岁,就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对我说,“她要嫁给你,好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见,我所使用的鲜花的比喻还是比较恰切的;也可见,在有些人眼里,与她相比,我是何等的寒碜。
鲜花与牛粪能凑在一起,还真亏了同学缘分。
高中毕业以后,男女同学不免经常来往。也凑巧,我班里有两三个女同学经常找她玩。玩来玩去,也不记得为何我就掺和了进去。我们男女同学凑在一起,串串门,说说闲话,反倒比在一起上高中时还热和。
她还有个闺蜜,和她一个生产队,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该叫姨。在生产队劳动,经常和她一起来去,常常形影不离。因为我这个远房姨,我和她又多了一个接触的媒介,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也隔三差五地和她俩在一起玩儿,散散步,啦些闲呱儿。
另外一个,就是我那个铁哥们儿,他和她住对门,我到他家,有时就免不了和她见面。
现在想来,要说我们俩每一次接触,都是我处心积虑,有些冤枉。但是,很多次,我都是有意主动创造和她见面的机会,这倒是真的。
来往的过程中,我发现她家有些书,都是文革以前的书。有些,还是很好的书。例如《楚辞选》、《陶渊明诗集》,李白、杜甫、苏轼等人的诗集,《瞿秋白文集》(一套四本),郭沫若的一些文集和诗集;还有外国的,如惠特曼诗集,席勒诗集,海涅的《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普希金文选》。我看见了,真是如获至宝。
后来慢慢知道,那些书,是她前姑父的。我读书时,看见很多眉批,字体流畅隽秀。她告诉我,那是她前姑父的字。她前姑父解放前大学毕业,是个文化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我们县银行工作。三反、五反和反右,一个文化人,总归没躲过,蒙冤进了监狱,判了刑,在狱中,主动和她姑姑离了婚。留下许多书,留在她家里。那些容易唤起人的疼痛记忆的书,到我这里,就成了宝贝。而且,也成了我和她之间
情感发展的重要媒介。
第一次,不好意思,借了一本,读完,还了回去。再借,再读,再还,再借。在这借借还还的过程中,慢慢的,相互之间,就有了话题。说来说去,书,成了我们接触的最好媒介。我可以以借书还书的名义,堂而皇之三番五次到她家里去。
到她家里去,就有了和她在一起说说话的机会。她本来非常腼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我说,她听。低着头,静静地,偶尔,回应一声,极短,一般,不超过五个字。
后来,读到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就想起了我女朋友那低头羞涩的模样,觉得徐志摩这诗人对中国女性的含蓄之美真是体会精妙。这样好的
诗句,也只有他能写出来。
时间长了,彼此情感渐渐加深。但是,我心里一直有一种不安,要是一直当农民,娶了人家,让人家和我一起过一辈子艰难生活,总觉得愧对这朵水莲花。到了我正式到化肥厂当工人,我才有了底气,私下里和她商量,找了大队妇联主任当媒人,由妇联主任出面,向我们双方家长正式挑明,而且,正式订了婚。
订婚之前。有一次,我家自留地里的麦子熟了,我那铁哥们儿——他当时似乎已经接了他爷爷的班儿,在饮食服务公司上班了,正赶上星期天,没事——提出要和他女朋友一起给我家自留地里割麦子。我女朋友听说了,也跟我提出,要给我家割麦子。我真是喜出望外,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娘。
在我娘那里,我能交上一个漂亮女朋友,她当然非常高兴。她就张罗着第二天要做一顿好饭,招待一下他们。只是,临到麦收,我家几乎要断炊。除了有点儿红薯面和杂交高粱面,再没有其它的了。那两样,吃得我都反胃,经常吃了就呕吐。我娘好面子,准儿媳妇第一次到家里吃饭,也不能太寒碜不是?于是,她求东家借西家,终于借来了几斤好面,也就是白面,准备着要擀好面面条,招待她的准儿媳妇。
那一天,吃过早饭,我和我
哥哥,还有他们三人,很早就来到了我家的自留地里,为的是赶在上午天气转热之前割完。那一天,天气晴朗,因为有女朋友在场,我心里也格外爽朗。有时候,偷眼瞥瞥女朋友,总觉得她身上笼罩着令我心醉意迷的光晕。男女搭配,不但干活不累,还效率高。记得自留地是一人一分,我家六口人,六分地。我们五个人,都是体力正棒时候的未婚青年,大概割到十点多,就割完了。割完之后,装到架车上,拉到打麦场里。他们三人就告辞要走。
眼看女朋友第一次在家里吃饭的机会要溜走,我有些急,急忙说:“一大早,俺娘就一再嘱咐我,要让你们在俺家吃饭。她也一定准备好了,你们走了,俺娘不埋怨我啊?”
一颗殷切挽留的心,打的是娘的牌。话是说给三个人听,心里是说给一个人。
没想到,我女朋友走的态度最坚决,我也知道,是她的内向性格使然。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说动她。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当然,首先是我心里的那个她——一步步走远。
回到家里,娘下了一大锅好面条,模模糊糊,记不清了,也许还炒了几个菜。我虽然解了馋,吃得特别饱,但是,因为她没在家里吃饭,便吃得味道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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