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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义父(散文)

时间: 2018-09-03 17:18; 作者: 高中作文网  电脑版浏览
近些日子来,梦里常无端地又回到那些童年的时光里去了,那清澈的溪流,蜿蜒似永无尽头的石板路,亙常笼着白雾的青翠山头,那些宁谧的小村的种种印象,往往在一大早醒来时,仍清晰地萦绕在脑际,久久不能挥去,夜里未入睡前,石头义父那壮硕圆溜的身子,便也清晰地浮在眼前,十余年了,是否他仍挺立一如从前?
  
  小时候,住的是一个百余户人家的小矿村,村人都依靠着一口黑黝黝的煤矿过活。一大早,晨鸡三唱,包括父亲在内的矿工们,便穿着他们的褴褛的工作服,腰里挂着便当,手里提着水壶,三五成群地在朦胧亮的天色里,上坑工作去。矿坑离村子中央村人聚居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矿工们总是几乎排成一直线地在那窄窄地石板路上,缓缓前进,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大排开赴战场的军队,也像一群绑赴刑场的囚犯,那么沈闷地在冷冽的空气中,不时地吐出一口白烟,和两句粗话,迤逦的从一个正亮丽起来的天,又赶往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去。
  
  然后,随着矿工的脚步声响过,小村便复活过来了。村前村后的几声狗叫,刚睡醒的小孩的一声哟喝,吓得四周的山,赶忙把那落在山脚下休息的白雾,缓缓升到山巅上去,蜿蜒的小溪,也开始哗啦啦地流唱起来。小孩们背了书包,开始走一个多钟头的山路,赶着上学去,而妇女们也各自为政地忙起来。
  
  河边的捣衣声,喂养鸡鸭的吆喝声,由矿坑出来的板车滑过小铁道的隆隆声,便那么地把一天编织得多彩多姿了起来。
  
  太阳升上来后,主妇们忙完了早上的例行家务,便也三五成群地结伴踏上征途,到学校附近的街仔去买回两三天吃的菜,或背一袋米,而后正好和上半天课的低年级小孩们,一道顶着一轮红日,走过长长的石板路,或者在那片浓密的相思林中休息一阵,或者不的,又回到小村来。
  
  冬天的话,下午大伙儿在土地公庙前的广场排排坐,晒着暖得死人的冬阳,聊一两句比冬阳更暖的家常话,聊着,聊着,晚风便也由三面环山,一面缺口的那个袋口里吹了过来,各人便拎了板凳,回家替那些刚送走一个黑暗世界,而又将迎向另一个黑夜的矿工们,准备晚餐去了。
  
  夏天,冰箱是没的,过午后,卖冰棍的那个小孩,便背着那个大铝皮保温箱,“枝仔冰喔!凉的枝子冰喔!”由街仔那边一路喊着过来,小孩们有钱的,就自己往口袋里掏,没的就伸出手来,向家里预支了下一次卖破铜烂铁的钱,然后风起云涌地向那个卖冰的小孩围攻了过去。当暮色四起,炊烟缕缕卷烧起来的时候,两队倦鸟便由不同方向,向这窝里飞了回来;上整天课的小孩子们排整齐了队伍,由村尾往学校那条路上,三步并两步的一路跳着回来,而村头这边,敲响石板路的,仍是那百多双沈闷的跫音,每人手里拎着个喝干了的五公升水壶,腰际吊挂着大大的空便当盒,一步步溶入渐渐加浓的暮色里,也将溶入那正摆着一瓶老米酒,几碟小菜,等着他们归去的家里去。
  
  夜里,当猫头鹰咕咕地出来觅食,小溪止去了流唱,永远照顾耀着村子的那几颗小星,也开始闪亮起来时,小村便甜甜地入梦了。一会儿,鼾声四起,鼾声里,你将听不到那一声含有着抱怨,有的只是一声声满足的呼噜。
  
  从小,我就是个羸弱的孩子,瘦瘦小小的,像永远长不高与长不大似的,幼小的心灵里,最怕见每一次父亲出神地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叹口气,猛摇着头。我知道,他不是怕我将来当不了矿工,没有一个矿工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和他一样,擎着把鹤嘴锄,绻伏在那黑黝黝的几千公尺地层深处,挖那么一点钱回来养家的,他只是怕以我这副身子,将来怎么去承受那许多风浪。那年,本已羸弱的我,突然又得了慢性肝炎,病恹恹地茶饭不思,脸孔,以及全身皮肤,也都黄得像张吹弹得破的蜡纸。父亲开始更早入坑,而更晚回来,母亲则抱着我大庙小庙,中医西医地四处去延医求治,然而,半年下来,非但不见起色,反而有更恶化的样子。
  
  父亲急了,而母亲也发疯了般的整天抱着我这个唯一的男孩子,哭哭啼啼地大村小村去求神问卜。
  
  后来,在一次问卜中,那乩童告诉母亲,这是劫数,必得去找一个福气大的人,认作义子,托他的福荫,才能逃过这个劫数。但是,同样的一村矿工,谁也保不定那天突然瓦斯爆炸,突然落盘淹水,不会被挫骨扬灰,或者长埋地下,永不再见天日,谁的福气,又比谁大了呢?
  
  “求人不行,我求神总可以了吧!”父亲喃喃自语道。
  
  于是母亲把我放在床上,开始天色一亮,就全身披挂地往山里钻,去找寻那里或者有一棵神木,或是巨石什么的,来作我的义父,以便庇佑我躲过这场劫数。
  
  找着找着,一个月下来,母亲找到的,经烦请村里老一辈的人去鉴定,结果不是认为修行年数不够,便是没有灵气,母亲乌黑着眼,绝望地看着床上的我,双脚齐膝跪落在地上,淌着满脸的泪水,把头使经往墙上一撞,人便昏死了过去。
  
  那一天,父亲矿里公休,一大早就到溪里去捕生虾,回来给突然又动不动就流着鼻血的我吃。下午,父亲红光满面的回来,从未见过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一进门就迫不急待地边把一只只活跳跳的虾子,剥了壳塞到我嘴里,边喘着气告诉母亲,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大石头公,给我作义父了。
  
  “在死囝仔湾那里,有一块大石头公,有房子这么大,上面寸草不生,圆溜溜地看上去就知道有神灵,这几年,一连淹了几次大水,它连一步也没动过,而且身上一个缺角也没有……”
  
  死囝仔湾那里我是知道的,溪的两侧岩壁上长满了参天的古木,浓密密的枝叶使阳光一丝毫也筛不下来,一旁岩壁上还有道小山涧,日以继夜地飞溅着一片水雾,使整个溪谷看起来更是阴幽幽的,一走进去就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每次我们钓鱼捉虾,经过那里时,总是加快步伐走过,不敢稍作停留。据说那儿曾经淹死过好几个小孩,它的名字就是那样来的。
  
  接着,我们全家开始斋戒了十五天,然后去作了认养仪式。
  
  那天一大早,我让父亲背着,而母亲则提着三牲四菓,香烛和冥纸。
  “我不要,我不要去死囝仔湾。”一路上,我手舞足蹈地在父亲背上挣扎着,父亲狠狠地一巴掌打在我扎满了针孔的屁股上,痛得我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到那里时,若再乱嚷乱叫的话,我就让你阿爸打死你这个夭寿囝仔。”母亲板下脸来,在一旁帮腔着。
  
  进入了溪谷,冰寒的水雾开始迎面袭来,父亲潦着水走到大石边,把我放下来坐着。
  母亲用双手弄平了河滩上的卵石,把蜡烛对着默立河畔的大石插好,供上了三牲四果,点燃了香在河滩上插下,然后在肃穆的檀香烟雾袅袅上升之下,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地默祷。
  
  “跪下来给石头阿爸磕头!”父亲推推我。
  
  “我不要──”我叫着,拔起那软弱得不能站立的双腿就想跑。
  
  “啪!”一声惊雷,父亲迎面一记耳光,打得我滚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母亲趁势扶正了我,让我一旁跪下,用手压着我的头,猛向大石头跳磕一个又一个的头。
  
  “快说石头阿爸,请你保佑我头壳硬,身体快好。”母亲在我耳边说,我转头看着父亲一脸怒容跪在一边,只得随着轻念了一遍。
  
  以后,每逢初一、十五,父亲就会带我上死囝仔湾来拜我的石头义父,每次我都会被命令着跪下来,向它磕头,以及祈求健康。一直到后来父亲听村长伯伯的苦劝,把我送到镇上一家医院里住了下来。但每逢初一、十五来临时,父亲仍会不顾医生的反对,到镇里医院背我回来,磕过了头、拜过了石头义父后,才又跋涉过长长石板路,送我回医院去。那时,每次经过相思林,父亲总要停下来休息一大阵子,边喘着气揩着脸上的汗珠,边说我是一次比一次重了,重得他就快背不动了,每说一次,脸上就是一阵欣喜,然后频频回首,朝死囝仔湾那边望空膜拜。
  
  一年后,我终于痊愈出院了,那时我已大得知道向相处了一年的医生和护士们道谢和道别,而来接我的父亲母亲,则一路崔促着我赶快回家,然后赶去死囝仔湾向我的石头义父道了谢。
  
  那年冬,矿坑灾变频仍,阴惨惨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的由袋口猛灌着进来,全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夜里,不时地有一阵凄凉的狗吠,和寡妇孤儿的啼泣声,在村里响起。但是尽管如此,并没有人搬离,或作搬离的打算,无所谓宿命与不宿命的论调,只是大家都知道,舍此一途,又有那里好谋生路。
  
  一大早,矿工们仍在朦胧亮的天色里出发,沿途点燃了入矿前的最后一根烟,吐一口白烟,几句粗话,而没有人吐出一句怨言,虽然,即使连他们自己,也无可预知,这一次入坑,是将再走着出来,抑或是让人抬着出来,甚至于尸骨无存地长埋地下,但仍没有人吐出句怨言,他们只是吐一口烟,吸一口冬晨冷冽的空气,然后跳上台车,继续向地底深处挖去。
  
  我永远望不了那个午后,风凄凄地吹将起来,阴霾的天空里,也开始落下霏霏雨丝,而那矿场的老事务长,那么凄厉地一声声“出事了!出事了!”的余音,在村头村尾缭绕着,久久不去。
  
  那一次是坑道落石,十余个矿工活生生被困在里面,而父亲赫然正是其中一个。
  
  那一夜,我们一大群受难者家属,就那样在临时搭起来的布棚里,相拥着一面哭泣,一面探问着救援工作进行的状况,而又一面疲累地打着盹。
  
  那一路由外面落着进去的岩石,也不知道落了多长,天亮的时候,挖掘工作仍在进行,而落下来的岩石堆,则像永无止境似地向坑里延伸下去,挖也挖不完。
  
  早晨的凉风吹来,雨又下起来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了,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石头阿爸;那不知多少次,我被迫着去向它膜拜的大石头。于是我挣脱了母亲颤抖着的手,开始在雨中狂奔了起来。
  
  一路跑着,我一路开始自责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以前老是不情愿向它磕头?我不停地自问着。
  
  当我远远看到石头阿爸那壮硕的身子,似乎是在晨风中咧着嘴向我笑时,我泪水不自禁地就滑了下来,我跑过去抚着它壮硕的身子,心无杂念地双手合十,跪地虔诚地膜拜祷告着:“石头阿爸,”我第一次出于自愿的叫出来:“请保佑我阿爸平安---”然后我就趴在湿漉漉的河滩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隔了一天,落下来的石子终于挖通了,十多个矿工安然无恙地被救了出来,而矿坑也因安全措施不够被封了,于是我们跟大多数的村人一样,不久就搬离了那个矿村;搬家那天,一路上,我频频回首,望着石头义父所在的那个方向,幼小的心灵似乎被什么塞的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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