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祥
　　
　　
　　岁月的飘逝无可奈何，父母不是圣人，也不是贵族，而是祖祖辈辈的农家子女。无缘于读书识字，从我记事起，整日忙碌在田间地头，屋里屋外，一年年辛苦耕耘，拼力拼命，拮据的生活缠缠绵绵不离不弃。诺大的家族，穷困的际遇，值守了一代又一代，沧桑更易，变化不知何年。
　　我生在新中国，长在饥饿中，落地后的幼年，饱尝三年自然灾害，饱受“十年动乱”的待遇，贫穷一直阴魂不散，而且仿佛粘糊得很紧密，渐渐地升腾成人们习以为常的麻木。所以，那时人们的精神蠢蠢欲动，“革命”的迷惘和浪漫一浪高过一浪，阳光的普照大家认同，把领袖当做神的穷人扬眉吐气的滑稽朝圣，执政党的信仰和舆论，充满了诱惑的张力，人们在天高地厚的“阿Q式”的享受中不能自已。
　　记得童年时，我常在朦胧的梦幻中，漫步在垂柳依依的山村小径，鸟语花香、溪水潺潺，心的世界浸沐在炊烟袅袅的田野。梦想与现实的落差，演绎成两个世界，迷蒙的未来，飘飘悠悠的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曲直在母亲忙碌的屋里屋外，映照在父亲犁耕的沃土上。我的童梦敞开着外面的世界，顽固地拧成一股挣不断的绳索，紧勒在人生经历的脉动里。
　　父母一生，悉被困苦纠结，饥饿纠缠，挖空心思，默默跋涉，顽强抗争，为儿女做着本分、良心的事，希望儿女有出息，从小山村走向外面的世界，从贫穷走向富裕，从苦难走向幸福，不再步他们的后尘，过他们的苦日子。无奈忧伤的岁月，父母无暇顾赏家乡的田园野趣，土地的芳香，绿油油的禾苗，清新的蓝天，更无心与时俱进得去“革命”。老天没有安排父母辈闲云野鹤般的去享受自然、放飞自由，红尘有限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被酸甜苦辣禁锢的不能自拔，只有老老实实地忍饥挨饿的份儿，挖苦菜，吃草籽，勒紧裤带度日月。
　　父亲和母亲将愁苦装在心里，哥哥姐姐已到了婚嫁年龄。家里的负担本就如泰山千钧，饭也吃了上顿没下顿。抚养五个儿女，煞是艰难，可父母只能认命，且不辞劳苦的奔波。父亲少言寡语，胸有成竹，身体力行的背影，炽热的爱心，成为我们一家人在风雨、寒暑中减轻饥寒交迫的砝码。二老竭尽全力苦渡难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爱呵护着、关注着、牵挂着，忍饥负重地养育儿女，直到亲睹独立成自己的过程。
　　岁月无情，父母有情，他们把无情的岁月剪切成淡而又淡的过往，父母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倾力托举儿女当自强、做好汉，以生命无与伦比的韧性抵御饥寒交迫，以特有的原生动力排万难、除万险，紧握春的种子，胸装秋的金实，在举步维难的年月，远望一线理想的北斗，为儿女编织生命辉煌的摇篮。平日里，父母那忧郁的眼神中，饱含凄苦的神情里，蕴藉着朦胧的期冀，切盼儿女光耀家族。或许天道有灵，轮回出后辈子孙的美满和智慧。
　　在那年月的背景下，父母无暇顾及太多，打小就严格要求儿女们，做错事就要走捷径，打骂是教子的法宝。因此，也就有了我善良、吃苦、孤独、顽固、抗争的一面。家里哥哥姐姐们相继辍学，我固执地哭着闹着坚持到赢。在读书的经年里，我夜以继日、刻苦勤奋，不负父母之望。在父母眼里，我是他们的克星、痛星、难星，也是希望之星。父母是无法选择的，家穷，父母的精神不穷，父母是我的佛，一落红尘，微贱的生命就得父母的乳汁、心血把我养大，支持我追逐梦想，直到实现梦想。
　　我背负殷切的厚望，考取了高中。然而，父母亦喜亦忧，喜的是祖祖辈辈没有出一个文化人，如今有了一丝星火希望；忧的是给贫穷无奈的家雪上加了一层霜。初闻，父母足足乐了一阵子，不几天，愁云惨雾笼罩了整个家庭。欣喜与忧愁搅扰着父母，清醒与疼痛凝滞在他们的脸上，年迈的父母，守望了一生的简约信念中，让矛盾的心理、无奈的现实撕裂着。我那段时日，不敢再去碰触父母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白天躲着他们的视线，晚间把头埋在被子里，千般寻思、万般觅求，我天真的想象，春天的翩然而来，需要夏的灼烤、冬的严酷，四季交替，年轮转动，自然之道为之。只有斩断千愁，击碎情牵，果敢的走下去，车到山前必有路。“父母会同意的”——这点我深信不疑，虽然当时父亲态度不明朗，经年累月的穷日子压弯了他早年的梦想，可是他传统、尊祖，他知道家族难得出一个高中生，一种希望的星光仿佛切近了，他沉思、静默，他的灵魂深处想让家族的书香冉冉升起。
　　寒假（当年改为春季招生）那些个日日夜夜，父亲沉默寡语了，母亲眼睛红肿了。两个老人几乎每天等我们熟睡后，絮絮叨叨，唉声叹气，争议着就读与否的事宜，计算着开学的日期，筹划着入学费用。末了，父母决计一搏，咬牙撑起这桩遥遥无期的希望。于是，家里准备过春节的猪肉、羊肉卖了，储存的鸡蛋卖了，东拼西借算是筹足了入学费用。那是缺吃少穿年代，春荒不接时要靠远亲周借粮食，饭也是分份儿吃的，没有吃饱的奢望。这年春节贺岁，父母把惆怅安卧在心里，给家人团聚乔装了吉祥喜庆的氛围。开学临行那天，母亲为了卸解掉我的顾虑，压抑着心头难言的酸楚，强颜欢笑，送我在上学的路上。
　　三年半的高中生涯，每月要回家带伙食费用，我常常要哭泣着去求母亲，以引起母亲的同情，担心父亲一狠心拒之门外，逼我辍学。三年半的零星欠债，都是我假期打工和毕业工作后才慢慢还清的。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三年来，我真的不忍心给父母平添压力，假期跟着村里的“外工队”，去矿山做童工、出苦力，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每月回家给父母那抹难堪，给家里带来的沉闷气氛，都弥漫在我挥之不去的心路历程中。即便如此，我童年时的简约理想没动摇，向往山那边的世界没停息，向往五湖四海、天涯海角的远行没有停步。人生匆匆、时间匆匆，我的脚步匆匆，相信有一天贫困会溜之大吉，无奈会烟消云散，忧愁会一去不复返。
　　天有不测风云。读高中第三个学期，少年在弹指间悄然滑过，流年交替，青春期光临，命运作弄人，病魔与我牵手，家贫难养病。起初父母只能乱求医，“红医”黑医都看，折腾了半月有余，危险在即，地狱之门将要开启，死神露出狰狞面目，灵魂赤裸裸的不附体。我卧床不起了，病魔囚禁了整个心身，浑身似锋刀利剑的疼痛，母亲抚摸着冰冷的肢体，我气息微微地无力挣扎蠕动，一阵一阵地汗流浃背，朦胧的意识中，脑海似乎还残存着红尘的杂乱往事，努力寻找记忆的碎片，幻化出星星点点心酸的情结，沉重的忧伤涌上心头，耳际不时响起父母的呼唤，隐隐约约看到父亲拥着我，母亲痛苦的目光里噙满了泪花。面对父母，我担忧家会破败，父母要被击垮，五味杂陈的情愫交织在一起，抛不开、舍不掉的念想。父母亲不想眼睁睁看我卧床不起，草草的周借了些钱，安排母亲和大哥乘公交陪我住进了县医院，当时县里有天津派来的“六二六”医疗队，住院四十多天，奇迹般的活过来了，父母庆幸、我亦庆幸。自此，不管春夏与秋冬，我珍惜呵护一颗鲜活的心、天马行空、浪迹人间正道而不息。
　　生命的新生在存在中背水而战，既然死神逃遁，下意识不辜负父母的辛劳付出，不能白白消费父母的血汗钱，不能让父母的简约期望化为泡影，不能让可怜的父母失望，荒唐年代的贫穷家庭，给予我的天高地厚的恩赐，那是父母潜意识里的富有，所给予我的人生宽度，给予我的偏爱支持，五个儿女的学业投资赌注下在我身上，我理当背负家族的受命，托父母的福，老天公允，重新站起来就要执着的走下去。
　　命运的关节点，鼓动着我，激励着我，明知现实苛酷，追求遥远，我毅然决然的前行，不服输的勇气是我延伸人生理想的理由。农民的儿子，穷人的孩子，父母的影响，奢求的空间简约，就是想活出一个真实的自我，为农耕的家世，苦难一生的父母争光添彩，提升拙劣的平台，提高幸福的指数。毕竟背景平庸，地位低贱，充其量一个下层普通分子，宇宙红尘中一个凡人。凡人难脱凡尘的左右，人生的未知领域在呼唤，命运在冬天里潜伏和酝酿，梦想着自成我的一片空间，自铸属于我的自由世界。后来，我一直不喜欢“贫穷”这个词，饥饿、寒冷、愚昧难有尊严，贫穷是不幸的，然而，贫穷并非可怕，可怕的是萎缩畏惧。生在穷苦家庭，父母的坚强、智慧、负重、愁苦的濡染，变成了我不遗余力的催化剂，潜移默化了我坚韧的心志。穷则思变，精神变、意志变、思想变，学识在升华，灵魂在超越，智慧在飞跃，父母的一切的一切不打折扣，受益人万古不变是儿女们，“可怜天下父母心”一语中的。
　　父母甘做肥田沃土，集结在儿女这株幼苗周围，催生儿女茁壮成才。岁月一圈圈的镌刻着父母的年轮，他们如蜡烛慢慢燃烧，他们经历了风雨肆虐，艰难困苦在他们肩上加着砝码，家贫子多扭曲着他们笔直的身躯。父母日渐沧桑的容颜里，写满了儿女成长的故事，父母的爱大山一样，既深远、沉重，又那么苦涩、难懂，在我后来的经历中，给了我受益匪浅的动力。刚独立后，我曾经忽视过他们，冷落过他们，甚至有时嫌弃过他们。在我成家立业以来，我以感恩的心，着意图报父母，可许多年过去了，我从父母那儿得到的远比付出得多，生生不息的人类繁衍，欠父母的永远无法偿还得清。
　　父母不愧为生命旅历中的航灯，寒冬里的一把火，旷野无人烟的一旺篝火，成就了我，使我把愁苦绽放成舒展的红梅，义无反顾的把那段穷日子储存在心海深处，前往陌生的异地他乡，涉足一份属于自己的空间，一路风尘、一路雨雪，不敢碰疼思亲恋乡的魂灵，唯恐父母双亲不能认同。为了少年的梦想，一路上，我毫不足惜地删除着父母忧伤愁绪的阴影，屏蔽着无奈杂陈的一幕幕影像，把未知的美好收藏在心里，好让二老曾经落寞的经历释放出满腹的心花，享受些许醉意的新绿。
　　几十年过去了，故乡的酸楚难以忘却，父母的凄苦刻骨铭心，原生态的童趣历历在目，大山、田园、溪水记忆犹新。苦尽甘来，愿景在春花秋实中结缘，如今骨瘦如材的故乡还安在，稀疏的炊烟淡出了家乡儿女放牧都市的光彩，村里的鸡鸣、狗吠声零星了，童声匿迹了，老弱病残留守着故土。我不愿也不会随性诽谤生我养我的故乡，不愿陈展故乡的破败容颜，不愿打开故乡的羞处，不愿亮出故乡的丑陋。因为故乡的厚德灵气托举了我，故乡的父母养育了我。虽然故乡曾给我以切肤之痛，但是父母愣是在饥寒交迫中，在生存的夹缝中，繁育出一种百折不挠的意志赐予我，酿制了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赐予我。岁月的皮鞭适时抽打着那年月的痛楚，或许直到看不见父母大人的笑容，听不到他们熟悉的声音，触不到他们沧桑的面孔，也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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