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在晚间时分送来一兜丝瓜尖(就是丝瓜秧的嫩尖儿),翠绿的颜色,叶柄处还流着莹亮的汁液,新鲜的味道真是让人垂涎,这味道让我想起过世多年的奶奶,想起奶奶的味道。
一
奶奶活到92岁,属于寿终正寝。她是一个纯粹的农村老太太,和所有的旧时农村女人一样,没有自己的名字,娘家姓王,在家排行老大,所以叫王大姑娘,嫁给
爷爷,就在娘家的姓氏前加上夫家的姓,就有了伴其一生的名字李王氏,我小时候看过家里的户口本,奶奶的名字的确叫李王氏。
奶奶的一生,有两件事让她荣耀了一生:一是她生于1893年,和毛主席一年出生;一是她会中医正骨的手艺,靠这个手艺,在艰苦的
岁月得以养家。对于一个没文化、少见识的农村女人来说,这两件事,便是大事,荣耀了一生,也炫耀了一生。
记得我们小时候,奶奶经常讲:“我和毛主席一样大,要是搁旧时候,像我的生日不能说,一个小老百姓怎么能和皇上一年生呢!这个世道就真真儿地变了。”
奶奶没有文化,可她的思想绝不守旧,她的一生经历过晚清、民国、新中国。她一生的轨迹几乎是一部中国近代史。因为经历了,所以她有发言权。对于村里不论大人孩子,只要听到有人抱怨社会不好,她会给人一通说教,即使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时期,虽然也贫穷、也动荡,奶奶依然很乐观,保持一种朴素的乐观情怀,她的口头禅是:“我没觉得社会怎么不好,穷怎么了,也不会扎根儿,个人家(当地的方言)过日子都会有个灾呀、难得,何况那么大个国家,有个灾儿、坎儿的,挺挺都会过去的。”奶奶的话很简单,甚至有些粗,可是,句句琢磨起来,都很有道理。奶奶是乐观的,这种乐观影响了子孙两代人,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大的一笔财富。
奶奶十七岁嫁给爷爷,成了一个大家族的长房长媳,在这个大家庭里,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都要靠她操持,用她的话说:“嫁给大家族,就要挑大家的担子,对于老的、小的,都不能攀,要干在前头,吃在后头,一家才会和气,日子才会红火。”
听奶奶讲,在过去,村里有一个“五虎少林会”的民间花会组织,在明清两代,规模、声势,在当地也是有些声望的,太爷爷是“少林会”的医官,治疗跌打损伤,中医正骨,有着自己的独家秘方。奶奶那时年轻,也勤快,忙完家务,就去看太爷爷给人治疗,一来二去,奶奶就记住了正骨的要领。
记得有一次,太爷爷外出给人治疗,家里来了一个孕妇,挺着肚子,张着嘴不能说话,奶奶看了看,判断是下颌骨脱臼,就是农村人所说的“掉下巴”。奶奶说,如果换了别人,她会让人家等太爷爷回来再医治,可是孕妇不能等呀!怕动了胎气,影响肚子里的胎儿,就大着胆子,按照太爷爷的技法,左手掌按住耳部上方颅骨与下颌骨接缝处,右手托住下颌脱臼的一侧,用力向上一推,左手掌感觉到两块骨头发生碰撞,顺势用力按压,只听“嘎巴”一声轻响,再用掌跟轻柔,松开手,孕妇脸上的痛苦消失了,嘴巴上下开合,也自如了。用现代的话说是“首秀”成功。孕妇一家人好话说了一大堆,奶奶心里自是高兴得紧。
有了成功的经验,三村五里的乡亲有些“拿腕”、“崴脚”等小磕碰,就不在劳动太爷爷的“大驾”,由奶奶出手,就可手到痛除,虽然不是什么高超的手艺,但对于一个农村主妇来说,已经是“了不起”了。
说起学艺,奶奶常常是满腹的懊悔:她说她因为不识字,她没有学到“真本事”。太爷爷在家熬制跌打损伤的药膏时,她虽然经常跟着打下手(就是做助手),但是她不识字,药方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她一个也不认识,让爷爷帮忙去看,爷爷说不喜欢膏药的味道,打死也不肯走进太爷爷的配药房,最终,她也没学会熬制跌打损伤膏的方法。
二
在奶奶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岁月中,正骨的手艺是她养家糊口的重要手段之一。
爷爷在四十多岁年纪,一场大病,由于当时的动乱和医疗水平有限而去世,爷爷的离世,对于奶奶来说,是灾难性的。那年,大家族刚刚分家不久,小家的日子才起步,过得还不殷实,爸爸十一岁,还未成年,再加上社会的动荡,只负责“主内”的奶奶,不得不担起了全部的生活负担。
从没有下过地的奶奶,迈着一双小脚,像男人一样下地耕种,打场、筛糠,可是,不管活计多忙,有人来找,她二话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地帮人治疗;如果不能走动,她就跟着来人上门去治。每次说起这些故事时,奶奶都会很欣慰,她说:“村里的人都特别顾念咱家,给人去正骨,每回都是说走就走,可场上的麦子、豆子等粮食,从来没淋过雨,都是左邻右舍的街坊帮着苫盖、入囤,出门屋子从不锁门。别人的好,你们都得记住。”
奶奶给人治伤,从不收费的,而且随叫所到。淳朴的乡亲为表达谢意,会时常送些鸡呀、蛋的,家里种的瓜果、蔬菜等;农活也时常有人帮忙给干,虽然是孤儿寡母,日子却过得并不窘迫,爸爸依然可以像其他同龄人一样上学、玩耍,在奶奶的呵护下,幸福地长大成人。
解放后,已经人到中年的奶奶,迎来了她生活的“新时代”,其实,家里的日子依然不富裕,但是奶奶从不抱怨,她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勤劳,在家里没有男人支撑的条件下,让日子也还过得去,从来没有让爸爸挨饿。
奶奶说,每年到了秋天,她就去收过的庄稼地里捡拾散落的红豆、黄豆等杂粮;花生收完后,就去到地里刨落下的花生,在松散的地里细细的刨,一天下来,可以拾到三四斤花生,如果赶上一个田鼠窝,那就捡了宝似的,一下可以刨出五六斤粮食,不过,你绝不能把田鼠窝的粮食都拿干净,得留下一小半,这是人家一冬饭食。那些田鼠都是有灵性的,要是都拿走了,那些灵性的家伙会作怪,你以后就再也不会碰到了。
在初冬季节,她去收过红薯的地里拾红薯。奶奶说,村里的人都去拾红薯,但都没她拾得多。她每年都在开春养个小猪仔,等到秋天,正好长到百十斤,每次去拾红薯,都赶着猪去,猪的鼻子可灵了,它在土里拱来拱去的,红薯地里落下的大块红薯,人刨不着,可却逃不过猪的一副鼻子,它三拱两拱,一块大红薯就浮出土面,这样,奶奶跟在猪后面坐享其成。
拾来的杂粮可以补充粮食的不足,比如,拾来的花生,晾干、拣出饱满的到邻村的磨坊榨油,挑选剩下的花生,放到锅里炒熟,做零食;“好过的年,歹过的春”,那时的农村,春天不似现在,缺粮少菜的日子,再加上春耕活儿重,那才是真正难熬。这个时候,奶奶捡的黄豆会有大用场的。奶奶把黄豆泡好后放在石蘑上磨成浆,再点些卤水,就成了豆腐脑,放到纱布上挤去水分,就是豆腐。在那时,如果能有一块豆腐,简直就是过年。一块白豆腐,撒上咸盐,在拌上点葱花,用筷子蘸几滴香油,日子就是“天堂了”,每次奶奶讲到这些时,都会忍不住吸溜一下口水,好像已经闻到了小葱拌豆腐的香味,食欲不可抑制。
奶奶点豆腐的手艺也是几个村子出了名的。点豆腐看着简单,就是用瓢舀了卤水倒进煮沸的豆浆里,然后滤去水分压实。但是这可真的是个技术活,首先,要看豆浆的稀稠程度,然后还要看豆浆煮沸的时间和滚沸的程度。即使这样,一瓢卤水倒进锅里,搅动的力道,撤火的时间,都会影响豆腐的品质。
每到秋收后,过年前,各村都要磨豆腐。这个时间段,奶奶是最忙的:磨豆腐的第一步,就是泡豆子,在头一天晚上,就要根据村里的人数备料,清洗黄豆,然后加水浸泡,这些前期工作,虽然不必奶奶亲自做,但是,奶奶说:“小心没大错,这么多黄豆,泡不好,影响出浆,豆腐就会不够数,给谁家分少了都不合适不是。”豆腐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起大早,村里的磨坊开始忙碌,一边是村里几个壮劳力跳水,刷锅,劈柴,烧火,另一边把泡得肥胖肿胀的豆子倒进大石蘑,由一个小驴拉蘑磨豆浆。等豆浆磨好了,锅也烧热了,把磨好的豆浆,一股脑倒进热锅,加旺火把豆浆烧开,听到“锅开了”的吆喝声,奶奶就迈着一双小脚,来到锅边,指挥跳水的壮汉用大铁勺把豆浆搅动得打着旋,奶奶舀一瓢卤水,顺势把卤水倒进豆浆的旋涡,卤水随着旋涡和豆浆一起旋转,混合,等旋涡慢慢平静下来,撤火,撇去表面的浮末,约莫等上半个时辰,锅里的豆浆在卤水的作用下,凝固成洁白软嫩的豆腐脑,把豆腐脑铲到一个方形的竹筛内,上边加盖,加重物压出水分,鲜嫩软滑的豆腐就出炉了,全村老少闻着豆腐的香味,拿着家什聚拢来分豆腐。
等不到豆腐出炉,早就有人等在磨坊门口了。奶奶撩起围裙抹干手上的水,拿着那个要卤水的瓢,转场下一个村的磨坊。
除了做豆腐,奶奶榨油的手艺也是远近闻名的。
奶奶说榨油的关键是炒料,油料炒制的火候尤其关键,决定着出油量和有的品质,特别是榨香油,炒芝麻的火候更加重要。早年间娘家开过油坊,她从小就在油坊玩耍,看油坊的师傅炒料、磨料、压榨等工序的操作。长大一些,就去询问师傅的操作秘诀,因为是女孩,不会动摇自己在“业界”的地位,所以,他对奶奶的讨教是不设防的,加之奶奶天生的学习能力,自然就得到了油坊师傅的真传。奶奶说:“炒料是榨油的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料炒得火候小了,出油少;火候大了,出油量高了,可是榨出的油会有淡淡的苦味和焦糊的气味,花生油还好,要是榨香油,火候尤其重要,会直接影响香油的品质。”所以每年村里的油坊榨油时,奶奶会一丝不苟地盯着炒料的全过程,生怕这道程序出现纰漏,影响油的质量。
三
奶奶
帮助村里磨豆腐、榨油,是不要报酬的,但是她有她的私心,每次去干活,会带一个布兜,兜里装个瓶子,饭盆等家什,而且回来都不空手,她会拿回豆腐、豆浆、炒好的芝麻、花生米、麻将等。那时,我们姊妹几个,每次都眼巴巴的盼着奶奶回来,只要听到奶奶进院,就跑过去,争着给奶奶拿包,就是想第一时间看见奶奶带回的好吃食。在那个生活并不富裕的条件下,因为奶奶的勤劳和智慧,让孙辈们从小到大,并没有在吃食上受到委屈。
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奶奶为改善生活,把她的智慧用到极致,她把腌菜的大粒盐碾碎,放到锅里烧热后,倒入玉米豆进行翻炒,玉米豆在热锅里噼啪地爆裂成爆米花,然后放在瓢里,等我们放学回来,每人一份,香脆的味道,令村里同龄的孩子垂涎。春天,奶奶给村里养红薯秧,等红薯秧拔出后,奶奶就把剩下的红薯捡回家,等上晚饭后,就把红薯埋在灶膛的炭火中,等炭火冷却了,红薯也烧熟了,扒去外皮,红薯香甜的味道弥漫了这个院子。如果运气好,捡回的红薯多,为了防止坏掉,奶奶会把红薯蒸熟,然后切成条,晒成红薯蔫(也就是红薯干),每天上学,兜里装几块甘甜劲道的红薯干,会让许多
同学羡慕嫉妒的。
夏天,奶奶会把村里西瓜地里坏瓜的瓜子收集起来,洗净、晾干,加料煮熟,再上锅熥干,自制的五香瓜子的味道很纯正。秋天,地里的庄稼守望,奶奶会挑选一大捆新鲜的高粱桔,放到院里一个提前挖好的坑里,坑里倒上水,然后埋起来,等到冬天刨出来,高粱桔甜甜的、冰冰凉,味道堪比甘蔗……,在那个物质溃泛的年代,我们却从没不缺少零食,与同龄的孩子相比,要更有口福。
四
奶奶虽然仅有识字班的文化,可她却是五里八村最有见识的,她认识的很多野菜都可要用,村里人谁有个脑热的,不去抓药,跑来问她吃点啥?这时奶奶会像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看看舌头,问问状况,扒开眼皮仔细上下左右一通查看,然后指挥者到地里揪些野菜,回家洗净,煮水,喝上几次,病居然好了。
听邻居的班奶奶讲,那年她家儿媳妇在月子里闹奶疮,就是乳腺炎,整个乳房疼痛红肿,次不下饭,睡不好觉,月科里的孩子饿得哇哇哭。哺乳期的儿媳妇又不能乱用药,班奶奶跑去跟奶奶求助,奶奶到家里看了看状况,用热毛巾给乳房进行了热敷,然后用一把桃木梳子背由上到下慢慢的刮蹭,边刮边教操作方法。然后又让班奶奶的儿子,到村外去挖写蒲公英、马齿苋煮水喝,刨些野生地黄的根,洗净、捣烂,外敷在乳房表面,当天,病情就有所缓解。就这么外敷内服的一番治疗,不到一周,奶疮痊愈,而且奶水充足,这事被班奶奶广泛传播,一传十十传百的,期间不乏添枝加叶,一时间,奶奶有些被神话了,谣传说她的桃木梳子
可以下奶,月子里产妇的乳房被梳子一梳,奶水旺的两个孩子都吃不完。于是,谁家媳妇坐月子,婆婆都会亲自上门,请奶奶去催奶。
很多年过去了,在老家,如果谁家的媳妇没奶,老人们都会叨念:要是李家大奶奶活着,拿她的桃木梳子梳梳就好了,这是奶奶留给乡邻的一个念想。
奶奶曾生过四个孩子,由于动乱和贫穷,就只留下姑姑和爸爸两个,其他两个伯伯未成年就夭折了,因此,奶奶对于孩子是稀罕的,不论是邻居家的、还是外来的,她都是呵护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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