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入深处，是大地清醒、田园成熟的季节。那时段，我十分留恋干红葡萄酒的气质，特别是与知己相约相见。哪怕是满目萧索的黄昏。
　　端起波尔多杯的优雅瞬间，葡萄酒涌动的暗红荡漾心怀。室内悄语、窗外长路、黄叶纷落、丹枫辉映……恍若映衬隐约心语、千般深沉。
　　北京海淀区，文风飞扬，彰显全国高等学府高度及密度。茫然无绪时，我经常踏着高校游步道的落叶，走向月初挂、秋虫吟、人约黄昏后、静待一隅的西式餐饮店，寻求意境的延伸。
　　难忘那晚，我迈入人民大学内一座老式建筑包裹的西餐厅。每逢西风瑟瑟、花木萧索，这家餐厅客流反而如潮如涌。是逆向思维引领年轻一族的消费热情？还是收获季节，本应持有的品味与兴致？
　　临窗坐、抬望眼，刚要点菜，忽然，我怔住了。难道真的是她？
　　与她初识，是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纳。记得，也是一个秋晚。
　　那是与繁华城市相距百公里的美丽农庄，当地知名葡萄酒产地大区。环顾四周，但见红色土壤、浓绿森林，葡萄园和牧场如诗如画。尤其是浅绿色橄榄园、洋溢红宝石光泽的Chianti酒，与鲜红的番茄、多彩的果实浪漫融汇、五色斑斓。
　　她是家族式庄园特邀演奏提琴的年轻艺术家。那琴声，伴随奇香四溢的葡萄酒、融入第勒尼安海飘来的季风，陶醉了在场的每一位听众。演出之后，我以报社记者名义采访了她。她端起红酒杯告诉我，我们身在文艺复兴发端之地，坐在乔托、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但丁和拉斐尔生长的古村落。记得她表述时，形象俏美、举止优雅，脸上一抹红霞，汉语发音超好。
　　那夜，我们分手时，她表情略带忧郁感叹说，自小便喜爱中国古典诗词。然而，总是有一种困惑——唐宋诗人在与知音分手时，总是选在万木萧索的黄昏后？我告诉她，其实，不全如此。唐代王昌龄送好友时，就是选在清晨。所以留有“平明送客楚山孤”之句。宋代杨万里送好友时，选在荷花绽放的盛夏。因此留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佳句。她面带惊喜，郑重表示——认真准备，争取去中国，去人民大学进修中国古典诗歌。
　　“但愿我们再次相逢、再次道别，躲开视感迷蒙、花叶疏落的黄昏后”。当我与几位媒体同仁乘上大巴车后，她挥着手大声说。
　　或许因坎坷世情太过繁冗，或许因岁月之轮消磨记忆。几年过去，我竟然忘了那段不期而遇……谁料再次遇见，还是晚秋，还是洋溢酒香的木屋，还是黄叶飘零的黄昏后！但愿这次，我们品的不是相别酒。
　　她暂短迟疑后，认出了我。眼含深情，莞尔一笑。举起了闪着红宝石光泽酒液的高脚杯。问我是否还记得她。
　　我一时语塞、满脸涨红，不知是因为轻易淡忘故交（尽管是一面之交），还是因为眼前这重逢情景颇带戏剧感。于是，我在紧张与镇定之后，热邀她对面就坐，
　　请服务生端来一瓶意大利西尼红·托斯卡纳，点了几款俄式、法式招牌菜。与她相逢一笑、再次举杯。
　　原来，她在一年前就来到人民大学进修中国古典文学，也曾经与我联系。可偏偏我的手机换了号。家址，又从北京海淀学院路搬迁奥运村北！都市宽广、茫茫人海，不知彩笺飞往何处？
　　接着，我很怕听到的话传入耳膜——明天，她就要离京回国。今晚，本想一个人静静地品上几杯酒，谁料与我相逢，又将是“相别黄昏后”！
　　我努力从心绪上淡化暂短重逢、又面临别离的纠结，试图避开她略带幽怨的眼神。故此，或笑谈桌上年份酒、招牌菜；或环指餐厅环境，与她娓娓道来。
　　这是一家洋溢历史情调的西餐馆。颇显力道的木制穹顶下，形态古朴且精致的餐桌疏密有致。以抒怀为格调的萨克斯十大名曲轻柔舒缓，如幽谷之岚滋润着萧索之夜。精致花簇、欧式摆设、艳红壁炉、老式吊灯、俄式皮椅、绿绒落地窗幔，带有几分神秘感的通道……成为我们的谈资。我们追念世界文艺名家，评述几部名著的细节。仿佛看到，瓦列里·巴里金在包间内沉思；奥斯特洛夫斯基在眺望窗外灯火；雨果手握波尔多杯端详红酒，小仲马伫立红彤彤壁炉前……
　　距我们餐桌不远的墙上，悬挂一幅色调陈旧的老照片，那是1958年，也是秋晚。著名教育家、历史学家、语言文字学家、人民大学第一任校长吴玉章，与国外学者在这里共进晚餐时的合影。再向餐厅深处望去，大厅、通道、包间的老照片，留下诸多功成名就者身影，或远眺、或握手，或沉思、或畅叙、或举杯、或微笑……
　　谈及历史，我们话题一转，又说起先秦两大显学，六朝士大夫作赋的格调，谈及马致远的凄美曲风，纳兰性德填词特色……不知何时，又从泰戈尔的经典诗句，说到印象派绘画的代表人物……
　　夜已深、话更浓，大约是菜品香气太撩人，我们的话题竟然从华夏千古、欧美史潮间，轻轻飘落在餐桌。是啊！那款俄式熏鱼酸瓜什锦拼盘，酷似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但见器皿敞亮，内置几款精心腌制的海鱼美味。其造型或是棱角分明、口感清淡，以黑椒粒为“披挂”，或是圆润红亮、不加装饰，以酸甜为特征。肉食上面，轻轻覆盖几许时令鲜蔬、几粒黑莓，盘边点缀几款梅朵，更显浓淡相宜、清芳徐徐。还有那款法式松露蟹味蘑菇汤，更像达芬奇的超逸画作，但见精巧的汤盆中，一朵倒仰的松菇，伴随几粒精心烤制、通体酥软的面包丁，在洁白“软玉”上飘浮。只需轻轻拨动，鲜香的蟹味儿便弥散开来。
　　当我们畅快淋漓地品完那款意大利年份酒后，她眼里忽然噙满泪水，说尽管对中国古典文化十分迷恋，但品到这款酒，真的想家了。
　　我们似乎都在努力拖长时间，避免“黄昏后挥别”。好在西餐馆24小时持续服务，助我们缠绵餐叙，直到翌日凌晨。
　　暮秋晨风，很清冷。高校甬路的落叶，被初霜轻描淡写了一番，静静温着昨日旧梦。她把我送到人民大学西门，看着我上了出租车。隔着车窗，我见她不停地挥着手，长发在夜风中飘动、飘动……
　　我们或许还会相逢，或许在海外那片浪漫国土，或许在北京这片学风浓郁之地……但愿苍天助我，避开“秋风瑟瑟夜话别，瞬间聚合万里遥”。直到她的身影在视野消失后，我仍默默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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