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多,女儿炒好菜喊我吃饭。屁股刚挨着板凳,母亲突然打电话说,继父在距我们家不远的桥头因为修车,而导致二十四箱苹果被贼偷去。
放下碗筷,让她先报警,我随后就到。老公见我推车子,忙说,又不是你亲爸,干嘛那么上心?再说饭熟了,吃完去不迟啊!我没理睬他,旋风般出了门。女儿不放心,追上来说她陪我看看。
远远看见继父蹲在地上沮丧地抽烟,母亲脸色灰青,气得语无伦次地谩骂。旁边,车上的绳子不知何时被解开,夹板也掉在地上。我忙问怎么回事?继父说,平时母亲都跟随他,就怕出差错。今个只送果,不拉箱子,于是,他没让母亲来。谁知车恰好坏了,加之修车的地方挡住了视线,短短两个小时苹果不见了。
我问损失有多大?母亲大概估算了一下,每箱五十元,二十四箱共计一千二百元。我故作轻描淡写说东西丢了无妨,人安然无恙就是大吉。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头看继父,他已经硬撑着站了起来。这时,派出所的干警也赶到了。他们拍了照片、询问了详情,随后让继父他们先走,留下我一人回去做笔录就行了。
目送他们远去,我一再叮咛嘱咐要小心,这次是个教训,下次就没有那么好运了。继父满怀感激地望了望,嘴里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请问,你和受害人是什么关系?坐定后,其中一个警员问话了。
他是我
父亲,我是他女儿。我实事求是。
真的假的?他的笔停顿了一下,再次疑惑地看了看我。
这个没必要欺瞒吧!我说他有点多虑了。
随便问问,别见怪。他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父亲那场惨重的意外车祸众所周知。他当场死亡,陪同一起的宝
哥哥则被送往医院不久也紧跟着撇下了妻女。这也许是最普通的一个案件,不普通的是酒后驾车的司机是我们这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因此,我们的事件也成了当年的焦点。这阵本应说受害人是我的继父,我却说他是我的父亲,人家难免要问清楚了。
这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的男人,是胜任了我父亲的角色,然而,要和他培养感情并不那么容易。他是和我们无冤无仇,但他对身边其他孩子热情洋溢,一到我们就冷若冰霜。我们能理解,无辜的闯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没法,父亲要是在,别说他嫌弃我们累赘、多余,就算他把金银珠宝摆在我们跟前、或把心掏出来,我们也未必认他。
有钱难买肚子亲的古语谁都懂。反过来说,天灾人祸又有谁能避免得了?因而在无奈的情况下,我们都要学会博爱和宽容。父亲在世就教育我们,人处不好关系不要紧,但至少不应该僵化,淡然多数时候也是一种善良。
妹妹还没出嫁,在学校教书,
弟弟年幼无知,更是不知道人情的冷暖。我这个老大才结婚生女。继父和母亲搭造过日子,就意味着挑起我们家的重担。大家说,这种事情谁摊上,不委屈满腹呢?继父好强、争气、勤恳,尤其是他的种地技术,方圆百里我敢说无人可比。
我们打心眼尊敬他,从骨子里接受他。他却不是我们名副其实的父亲。他可以和别的孩子攀谈,可以给别的孩子买吃食,可以
帮助别的孩子解难题。对我们,他总是寡言少语。他没有理由疏远我们,也没有爱我们的借口。我们的隔阂就从他进门的那天开始了,并且一直延续、以及延续至今。
妹妹每个星期回家,屋子空荡荡。她抱着父亲的遗像,不敢放声大哭,惟恐惊动邻居,就抽泣、呜咽。弟弟被学校开除,便流浪在社会了。每当我遭遇误解凌辱,每当我躺在医院的病床奄奄一息,好想喊他一声父亲,救救女儿,好想英雄的他替我们打抱不平。哪怕他为我们挡不了风雨、给不了我们所谓的保护,最起码他片刻的安慰能消除我们内心的恐惧,最起码他魁梧的身躯,宽阔的胸怀能让我们无处安放的心灵踏实。醒来后,才明白,这只是我们的幻想而已。
每年的清明,每年父亲的忌日,我们三个孤立无援的身影都会下跪在荒凉的坟前。妹妹的泪流干了,弟弟不成气候,我此后不会哭,脸上也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和欢笑。我们不知错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改正,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继父满意、又能讨得他的欢心?我们迷茫、彷徨,徘徊。
不经意间,就到了弟弟婚娶前夕。
那天晚上,母亲和妹妹都疲惫的找周公去了,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思绪联翩。继父靠在炕头,一根接一根地抽闷烟,也是毫无睡意。还是我先开口了,问他有何心思?他说时间真快,感觉一眨眼,怎么他就老了?我说人生苦短,过去的永不会倒回了。他问我怎么不休息?我说,做梦都在替父亲等这天。还有,和他的关系让我一概不甘心。
他说他十二分的透彻。我说他不会超然,比如我们之间心灵早就相通,为什么表面会陌生这么些年?比如我们完全可以逼迫母亲,却要默认他的身份,再比如我们可以做亲如蜜的一家人,却要一次次的无动于衷?他说,我可能不知道,从他演绎我们父亲的角色的那刻起,他就和我们进行无休止的对话了,直至对话到这刻……
天空微露云白。母亲和妹妹醒了,她们看着眼红的我和沉重的继父,迷惑不解。就在这个通宵,我们掏出了十年的心里话。我说,从不想从他索取、或者祈求什么,有生之年,他能善待母亲,我们做女儿的就心满意足了。他说,我们是父亲善良的好儿女,他以前没看错,如今也相信。我补充说以后还会是,更会是。
他又将要说的话深深埋在心里了,可我们灵魂处的疙瘩自此解开。我们彼此也都跨越了自己。老公打工的那年
夏天,气候特别干旱,他独自一人来,二话不说就拿起铁锨进了我的麦田浇地。秋收时节,他开着四轮拉玉米。脱皮、晾晒、扬灰尘、颗粒归仓,他一手包揽到底。左邻右舍一致称赞我的小麦出得齐整又不缺苗时,我露出久违的笑,说是我亲爱的继父撒种的。
今年,他格外恩宠我们,间隔性地给我送菜,豇豆绿豆那么贵,他一颗也不让我买。并说他栽种的最少够我吃上个一年半载。每次去妹妹家,他都挑重活、脏活干。妹妹知道他爱抽烟,每次不忘给他买两条。对弟弟的小毛丫更不用说了,奶粉、吃食,一花就是几百,他从无怨言。我偶尔忍不住问,怎么那么大方啊?他笑着说,人心换人心,是善缘就应该珍惜。我听后,鼻根禁不住一酸。
这之后,他就来习惯了。我们的温馨也逐渐升高、巩固。他那次掉进地窖,我和妹妹去医院探望,当他伤残的腿映入我们的眼帘时,我们背过身无比的揪心、疼惜。他担心我们的情绪,一再轻松自如说,不要紧。怎会不要紧呢?继父,您何必要强撑给您的孩子们看呢?您虽然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也没有养育过我们,而你的所作所为完全胜似我们的父亲,且超出了我们父亲的些许范围。
毫无血缘又如何?心亲、心真难道不够吗?
以往老认为您欠我们,认为您对我们是理所应当,试问我们走进过您的心里、甚至换位思考过吗?没有,一次也没有!我们不知你的饮食、不知你的喜好,甚至不知道你的秉性。只想着我们是您的孩子,我们需要您的怀抱,却不懂您做不做得好父亲是一回事,我们乐意、甘心做您的好女儿却是另一码事。
我们忍耐了不快乐,我们漠然、不解脱,我们憋闷这么些年,极其痛苦。说出来,即使状况不乐观,但总算是不枉一场缘分,彼此的心头也仿佛去掉了一块大石头。老天,感谢你给了我一次不做仇恨的奴隶的机会,感谢你让我用十年的感动换来了继父的浓情蜜意,感谢你在这个有点凉却不算冷的深秋,让我收获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父爱。”
看来,这个世界没有什么逾越不了,唯一逾越不了的恐怕只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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