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辰在农历五月。
片刻的静默。爷爷放下电话,声音哽咽地回头对我和爸爸说:“阿婆去了。”爷爷的嘴微张,眼睛开始泛红,沉沉的一句话让再普通不过的黄昏一下子变成一场永久的别离。她离开了。我愣了不到一秒,那是声音传进耳朵的时间,“哇”的一声,我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爷孙三人相顾无言,而我一人泪千行。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事。爷爷走过来抱住我,说:“别哭。”但我知道,爷爷比我更难受,离开的那个人,是他的妈妈,最爱的妈妈。爷爷没有妈妈了。
我曾说过,初三毕业后和爷爷一起回老家陪她一个月。这是一个承诺,但那一刻这却成了一个无期的承诺,而我也成了一个可笑的违约者。真的不能等,她真的没有办法等。信誓旦旦的我真可笑。我知道,那双沧桑浑浊的眼睛里满怀期待与希冀。她在等待。可是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记得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我们大家在楼顶赏月,月亮很光很圆,满足得就像一家团聚的欢喜。她颤颤巍巍地走上楼顶,静静站了很久。她对着月亮双手作揖道:“太阳公公啊,保佑我们家……”没听完,我就蹲在地上笑得肚子都疼了。笑着笑着,我开始感伤。她老了,眼睛模糊了,开始看不清这个世界,开始分不清太阳和月亮,但记得我们,想我们好,无时无刻想着我们要平安快乐。
第二次回故乡是十一岁那年的春节。我们一起回老家过年。我们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清晨,她居然自己一个人拿着扫把颤颤巍巍地从一楼扫到四楼,然后很开心地跟睡眼惺忪的我们打招呼。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活动范围和能力只在一楼二楼的她一个人走上四楼,也许是爱。
第二次离开的时候,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回来。一定。她离开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夕阳在一点点消散。记得有人说过:“大张旗鼓的离开都是试探,真正的离开没有告别,悄无声息。”她真的就这么走了,带着我的遗憾。她是在梦里离开的,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离开前,她发烧,但走的时候很安详。悄无声息。也许她在梦里很开心吧,至少没有很痛苦地离开。
蕾秋说过:“事物并不总以消失的方式终结。也不总是以突然出现的方式开始。你以为会有一个时间说再见,但人们往往在你回过神来之前已经消失。”是的。我以为我有机会和她说一次再见的。仅仅是我以为。她离开的时候我不在,她丧事的时候,我也不在。这是一辈子的愧疚,一辈子的遗憾。不能等。
她说,你户口转回来了吗。
她说,你是不是可以回来住了。
高三:彭颖露
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我刚从球场训练回来,爷爷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电话突然响起,我跳着去接,对方用客家话问,你爷爷在吗?声音有些低,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然后很欢快地叫道:“爷爷,你的电话!”爷爷从厨房走出,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起电话:“喂?”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经历的生离死别,第一次感觉到绝望与无助。我没有办法理解一个你之前还能触碰到她,陪她吃饭,陪她聊天,哄她睡觉的人,可以在不久之后天人永隔。她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意味着你再也不能看见她,那样美好的她。她再也不能听你对她说我爱你,再也没办法等待你履行诺言。
第一次回老家是2009年,我十岁那年的中秋。怀着激动而又紧张的情绪,我走进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山村。她住在家里别墅的二楼。大人们说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她,他们说我小时候在深圳见过她。那时她还行动敏捷,还能走出山坳外的世界。可是自我记事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她的记忆开始衰退了,但她记得她最爱也是最担心的二儿子——我的爷爷。她知道,我是她二儿子的孙女,她知道要对我好。一看见我,她就很开心的要把自己手边放着的事物给我吃,说吃呀吃呀,吃多点,你太瘦了。她总是这样,希望每个人都很幸福,希望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给别人。那次回去,我和爷爷搀扶着她去逛了逛家乡的那些小路。我们去看了那口百年古井,她年轻时曾在那里日夜劳作,为家庭无悔付出。
这一次离开故乡时,她在睡觉,爷爷说别叫醒她。怕她舍不得。于是我们偷偷离开。
一次她和我奶奶聊天的时候,开心地笑到假牙都掉在地上,这是多么率真潇洒的一个老老老太太。她老了,眼睛模糊,耳朵也不好使,但声如洪钟,讲话的气量大的出奇。那天她在和爷爷聊天的时候,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她转头一笑,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塞进我嘴里,我一愣,原来是爷爷给她买的莲子糖,她拿在手里一直舍不得吃。莲子糖很甜,清清的味道触动了味蕾渗入了心房。糖果很甜,她很温暖。那是我最后一次吃到她给我的东西。也是我最后一次吃莲子糖。
我一生只见过她两次,也许没有朝夕相处的深厚感情。但我知道,我的骨子里留着她的血,我和她血脉相连。没有她就没有我。她的离开让我痛彻心扉。实在难以置信,为什么我会如此在乎。
泪水里时光在流转,我仿佛又看到她明亮而又孤独的眼睛。看到她坚强而伟大的灵魂。光芒里她熠熠生辉,伴着一缕烟走向深色的木林,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她回头对我笑。思念弥漫在空气中。深深的思念。
她说,你可不可以回来上学了。
她说,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