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河畔,冠希渡口,人流稀少,尽是些卖山货的山民。船老大,姓唐,大家都习惯叫他绰号“菩萨”。菩萨,一脸络腮胡,五十开外,常年一身灰布旧工作服,眼睛炯炯有神,善谈吐,山民都喜欢与他攀谈。
他不仅人缘好,而且乐善好施。山民有剩货,只要他用得着,都会慷慨买些。当然,山民也不会让他吃亏,常常以最优惠的价格卖与他。
说来也巧,这些天,菩萨渡船很繁忙。除熟悉的山民外,好些是生面孔。看他们的穿着,及与他们闲聊,就知道他们是城里人。当得知是帮农脱贫干部,菩萨会对他们肃然起敬,发自内心的感激。
小苏是个年轻女干部,三十有余。身材秀气,面容清秀,伶牙俐齿,靠船帮坐着。菩萨善意提醒:“妹子(昵称),做船舱来,小心掉水里。”船舱几位长者也附和。小苏微微一笑,没离开了船帮,见大哥憨厚,岔开话题,银铃般笑道:“大哥,瞧你常年在船上,身体还好吧!”
菩萨没正面答:“我天天在水上走,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感觉也很快乐!但没有那些低保户清闲,常年扑在麻将桌上。”
小苏有些诧异,收起了笑容,问道:“低保户,打麻将?”菩萨意识到说漏了嘴,赶忙纠正:“不是低保户都在玩麻将,有些确实困难,没有劳动能力。”
小苏听出了他话里有话,试着问:“那扶贫还是掺了些杂质?”菩萨马上否认,似有隐情,躲闪其词:“我没说啊,干部同志!要说,也是你说的。”其实菩萨嘴上否认,小苏也略知一二,这次是她第一次下乡。
小苏来到蹲点的清水村,见一弯田垄,大棚闪闪亮,甚是壮观。她见到了扶贫对象邹瘸子。瘸子腿脚不灵,但没有拄拐,比正常人矮了一大截,但人很忠厚,肚里没啥花花肠子。与我陌生人说话,还真有些木讷,家里没有女主人,孑然一身。头发有些蓬松,像千年未曾梳洗。衣服是军绿色尼龙服,旧而有些污渍,似常年没有浆洗。在他身上能闻到一种山木土特味。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栏里那头老黄牛。黄牛看上去,瘦骨嶙峋,与他一样。
邹瘸子见小苏年轻,怕小苏嫌弃,特意从邻居家端来一根光鲜的凳子。小苏见状,怪难为情道:“邹同志,您老别那么见外,我也是农民出身,千万别拘谨,随意些,我也安心些。”
瘸子腼腆揶揄道:“小苏同志,你也瞧见了,我家不像样,连根像样的板凳都拿不出。”
小苏坐定,仔细打量这位扶贫对象。他年过花甲,眼睛深陷,额上刻着岁月的年轮。皮肤黝黑,古铜般暗锈。为了不让气氛尴尬,小苏提出去大棚看看。瘸子欣然同意,与苏同志一起去大棚观看。邻居家毛毛,打工赋闲在家,见瘸子与小苏去看大棚,也自告奋勇陪苏同志去。小苏自然是欣然答应。
田塍路还好走,小草绿油油的,蒿草居多。不时有小青蛙蹦过。走近大棚,小苏大吃一惊,原来亮闪闪的大棚,破洞百出。瘸子领着小苏走进棚内,毛毛紧跟其后。棚搭得很结实,里面也很平整,鸡舍食槽一应俱全。
小苏纳闷道:“邹同志,大棚咋成这样子?”
瘸子见问,带着抱怨,毫不隐瞒地说:“这些棚是前些年,扶贫工作的杰作。”
“咋没鸡粪味?”小苏轻声问了句。
毛毛抢先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喂过鸡,哪来的鸡屎味?”
瘸子默不作声,用那古铜粗糙的手,摸着那带灰的墙,眼睛有些呆滞,心中有些伤感。小苏见他如此,问瘸子道:“咋啦?有心事?”毛毛毫不掩饰地对苏同志说:“他能不伤感吗?这间大棚花费了他半生积蓄。隔壁那两间,是我家的,是我前些年打工的血汗钱,也打了水漂。不过,要说都没喂,那也是假话。”
瘸子马上接过话:“前面那几件大棚,是我们村书记大胡子的。扶贫干部也弄了些鸡苗来,他也养得很成功。不过,好像也没卖什么?”
小苏见说,沉默片刻,带着同情问毛毛:“此话怎讲?养得那么好,怎能不卖?”
瘸子愤愤不平道:“大胡子,鸡是喂了不少,但经不起他们折腾!”
小苏疑惑道:“他们是谁?”瘸子不愿说,遮遮掩掩。小苏固执不识时务,欲打破砂罐。瘸子被逼无奈,含糊地说:“就是上面那些人。”
小苏知道,再问,瘸子也说不出是谁。因为他压根就不认识他们,只晓得他们是上面的人。
毛毛把话题岔开了,含蓄地说:“国家政策好啊!中央惦记着咱小老百姓,派出工作组帮咱贫困户,我们都很感激。他们先叫我们垫钱把鸡圈垒起,然后政府出钱来补偿。鸡苗也由他们提供。那时我们着实也高兴了一阵子,满以为能脱贫致富,向着小康生活奔。谁曾想,鸡圈垒起那个星期,我们组的确热闹了一礼拜。有人扛着摄像机,大棚里里外外摄了个遍。大小领导也啧啧赞了又赞。之后,我们也高兴了好久,也做了段时间的美梦。后来工作组的没来了:补偿款也没见个影,鸡苗好像只进了大胡子的棚。据说大胡子好像得了一笔钱,不过这笔钱,使他在换届选举时落选了。”
小苏有些纳闷:“你们没有向上面反映?”
瘸子眼圈红红的,言语有些哽噎道:“咋不反映?没有人搭理我们,咱平头百姓无奈啊!听说,岔道乡山民反映了,见没人理睬,欲继续向上反映,结果出了人命案。”
毛毛言语有些嗫嚅,搭茬道:“瘸子叔,这话不能乱讲,我们没有证据。小苏同志,不要听他胡诌,他好可怜啊!前些年,他儿子打工死在广州,厂里仅补他几万元安葬费,丧葬余下的都花在这。他老婆前年因家没钱,肠癌痛死在床,如今孤零零一人。他每每来看看大棚,摸摸鸡舍,如同摸着妻儿一般,心里能得到些安慰。”
小苏闻言,再看看瘸子大哥,心里难免有些酸楚。不知是隐痛,还是逃避,小苏对他俩说:“咱们回去吧!”
瘸子摇摇头也说:“咱们回去吧!”
三人走出大棚,破洞告诉小苏,这杰作有好些年了。一路瘸子没有言语,只是小苏与毛毛聊了会家常。从毛毛嘴里聊出:“我们还有核桃林。”这引起了小苏极大的兴趣,提出要去山上看看。瘸子也愿意作陪。一路上,三人变六人,几个组里的同志,见他们看核桃林,也自告奋勇加入他们的队伍。
“哇,好漂亮的山啊!上半山,林木森森;下半山,一片嫩绿。”小苏惊讶于大自然的造化,情不自禁发出赞美之声。只见那嫩绿处,黄茅绿油油的。瘸子告诉小苏,那绿油油的,就是我们的核桃林。刚才还赞叹这片嫩绿的海洋,听瘸子一说,小苏懵了:“那就是核桃林?树呢?”
随行的,绰号叫“一撮毛”说:“苏同志,树在草丛中,我们不妨去看看。”小苏想,既然来了,何不就去看看。山林中的小路,晴天还很好走,有些石子或树兜,都是我们的阶梯,黄茅小树就成了我们的拉手。一撮毛用手指一比划,说:“这几亩是他的,核桃树就藏在里面。”瘸子扒开茅草,找到一颗给小苏看,树苗有满手指粗,叶儿青黄偏暗。小苏蹲下,抚摸着它,心里想:“这小家伙,生命力强啊!”于是问大家:“为什么你们没有把它管理好?”
毛毛接下话茬:“原扶贫的同志对我们说,你们只要把这片林砍了,核桃树苗,他们从贵州弄来,价格绝对优惠。之后,每年也都会给一定的育林费。我们也盘算了,育林费还可观,等成林后,效益就更可观了。于是大家就干了起来。我们乡里还有几位老师,也都投了资,至今血本无归。麻五兄弟,原是这片的护林员,护了三年,没得一分育林费,这几年他们也不管了。”
小苏站了起来,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往山谷看去,小溪潺潺,似山民在如泣如诉。然后瞅瞅毛毛他们,脸上是多么淳朴憨厚。我仿佛成了他们的救星,惶恐道:“一切都会好的!真的,一切都会好的!你们瞧,这里山美,水美,人纯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瘸子与小苏熟识了,说话没开始那么拘谨了,接下话茬道:“山,绿油油,像个‘马桶盖’;水,清涟涟 ,差点成了漂流点;田垄,沃土一弯,整成了亮闪的鸡棚。”
小苏见瘸子说话风趣,疑惑道:“啥叫差点被整成了漂流点?”
同行的麻五,四十开外,身体健硕,立马替瘸子答道:“前扶贫的,见溪流清澈,适合漂流,想整成旅游景点。与当时的大胡子书记商量,欲把小溪弄成漂流生态游,结果还没有实施,就流产了。好在它流了产,要不咱们又要被剐层皮。”
“哦,原来如此!”小苏轻声应和。
小苏见已过晌午,提议回家吃午饭去。大家也许都有些饿了,一致同意。路上,他们说说笑笑,等到了院子,都邀请小苏到自家吃饭。小苏善意地回绝他们的好意,因为下乡前,领导再三嘱咐,别扰民,带上中饭。因此小苏说:“谢谢,谢谢!我带着中饭。”麻五他们见小苏执拗,也就不强求她。小苏去了邹瘸子家,瘸子也与她客气了番,欲煮碗热面与她吃,都被小苏拒绝了。小苏坐屋檐下,拿出蛋糕吃起来。
大胡子此时来找毛毛,听毛毛说:扶贫的来了,在瘸子家。胡子是个爱说话的,远远瞧见小苏在吃蛋糕,旁边放着随身带的茶壶。不知咋哪?大胡子视线模糊了。眼前是一大桌饭菜,腊肉笋子,清蒸鸡,爆炒酒鸡等香喷喷的。小苏拿起一块大鸡腿在啃,满嘴油腻;拿起酒杯就喝。大胡子知道出了幻觉,欲坐下来,却被毛毛一把扶起。毛毛惊讶说:“胡子哥,怎么啦!”
大胡子摇摇手说:“没什么?出现了幻觉,想坐会儿。”
毛毛提醒他:“你差点坐到沟里啦!”
“哦,谢谢你,毛毛!”大胡子感激地说。他再定睛瞧小苏,她手里拿的是蛋糕,旁边是一壶茶。胡子自知,落选干部,没脸与她攀谈,因此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太阳渐渐地西斜。来时,小苏受了领导的指示,给贫困对象拿两百元慰问金。可真到了离开时,小苏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滋味不好受。临走时,她掏出五百元给了邹瘸子。瘸子感激涕零,泪又涌出来了……
为了赶最后一趟渡船,小苏与邹瘸子告别,提着自己的茶壶,向渡口方向走。大胡子见小苏离去,见她的茶壶,一晃一晃地,眼前又模糊了。那哪里是茶壶,明明是他大棚里养的土鸡,但他心里明白,又出现了幻觉。他努力克制,直到他的“土鸡”消失在他的视线外。
小苏赶上了最后一趟渡船。菩萨见她说:“干部同志,你为我们百姓做了好事,我们应该感谢你!”
小苏羞愧,脸一阵红,好在天边的霞光遮掩她的尴尬。她心里知道,我是来扶贫了,还是扰民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渡船向对岸驶去,脑海里又现出瘸子那孤独的身影,和那已有了无数孔的大棚……脑海里也不断萦绕一个问题:“到底该怎样才能扶贫?给点钱,也只是在心灵上给自己一点慰藉。救得一时,就不得一世……”
“喂喂,苏同志,该下船了!”菩萨提醒小苏道。
小苏猛然回过神来,冲船家微微笑笑,说:“谢谢您,大哥!”
菩萨见她上岸,大声说:“苏同志,欢迎你下次再来!”
小苏朝菩萨挥挥手,说:“好的,下次我再来坐您的船。”她须尽快离开这,暮色已朝这里袭来。好在自己驾车来的,车就在那边。她知道,必须赶快过去,把自己包裹在乌龟壳(车)里。夜色涌了过来,她内心安定了许多,莫名的烦扰挤压着她,她必须马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