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城市集团化办学取缔了乡下高中，满福也由一个乡巴佬摇身变成了都市人。一开始，满福还不适应灯红酒绿的生活，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满福不适应就得落伍。问题是他的父亲去世早，留下年迈的母亲在家孤独地守着一方热土。若是以前，满福的学校就在老家门口，他可以随时帮母亲锄草犁地，也可以随时帮母亲挑水砍柴，更可以随时向母亲问寒问暖。做母亲的除了失去老伴儿有点孤单之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孝顺儿子。
可生活有时候就喜欢捉弄人，明明你想得到这个，它偏偏要把另一个给你。明明老夫人晚年享着清福，儿子儿媳却进城工作了，俩孙女儿也都跟着大人进城读书了，老家留下她一个孤守着，满世界凄凉和恓惶，做儿子的说什么也不放心；何况学校有家属楼，满福随时都可以照顾母亲。于是满福就给母亲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撇下家里那些牵肠挂肚的琐事，和自己一块儿进城享清福。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住过洋楼呢，听说儿子工作调动了，还在城里买了楼房，心里挺稀罕的，顺口就答应了。
实际上，对一个老人来说，千好万好不如故乡好，金好银好不如自家的牛羊好。老夫人是进城了，可她生来就是个穷命，习惯了乡下的热土，也习惯了乡下的鸡鸣狗叫，更习惯了和左邻右舍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说古今；她不习惯高楼大厦，也不习惯高跟鞋在楼道里“咚咚咚”奏响，更不习惯楼房里光秃秃的没有一脚土地让她耕耘。
这不，住了没几天，老夫人就叫嚷着要搬回老家去，满福怎么劝也不起作用，就动员妻子和女儿劝她，老妇人最后看在媳妇儿的孝顺上，也看在俩孙女儿的乖巧上，勉强留下来了。
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儿子教会了她开关电视机，媳妇儿教会了她使用锅灶上的电器，孙女儿教会了她打手机；以前从没见识过的新鲜事儿老夫人都遇上了，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只是满福俩口子一上班，俩孩子一上学，楼房里就空荡荡的剩下一个孤老婆子了。坐在沙发上不自在，站在阳台上没看头，打开电视不如意，出门见面不认识。这哪里是个家呢？简直就是个地狱。老夫人心里念叨着，像个丢魂人儿似的，坐卧不安，六神无主。这时候她真恨自己没注意，听了媳妇儿孙女儿的话留在城里受洋罪。有几次她真想卷起铺盖一个人悄悄地溜回到老家去，可这也太让孝顺的儿子伤心了。
应该说，老人的最大痛苦不在缺衣少穿，也不在头疼脑热，而是在孤独。孤独有时候就像一个魔鬼，在你心理脆弱的时候悄悄寻上门来，死死地缠住你，让你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而呆在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唯一能给老夫人带来快慰的恐怕就是拿着老伴儿的相片想他了，可这老死鬼早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想也是白想。万能的主啊，与其让我在这儿受活罪，还不如有个老鼠洞让我钻进去痛快。老夫人这样想着，眼泪不由得簌簌地落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苦苦的，仿佛有多少委屈似的。可城市就这么残酷，一道门就把两家人隔在天外，一间房就浓缩了人生舞台。
“这不是长久之计！”无聊透顶的老夫人唠叨了一句，拿着钥匙出门溜达。站在楼前的花园跟前，她痴痴地想，要使在花园里盖个羊圈多好，养两只小羊羔，花园里的嫩草够它们享受的；养羊不成养鸡也行，两只肥母鸡尻子一抬下一个蛋，“呱呱呱”地叫唤着让人听着舒心；起码这个花园应该种些萝卜芹菜大蒜豌豆什么的，种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像个聋子的耳朵，能顶饭吃吗？
一个习惯了农家生活的老人能有不现实的想法无可厚非，可城市里的花园不是自留地，花园里的风景也不是庄稼。花园是城里人饭后茶余的休闲所，花花绿绿的风景是城市的点缀品；城市与乡村的最大区别在于：机器代替了农耕，商贸代替了种植，高楼大厦代替了农家小院。城市因人口拥挤而繁华，城市也因商旅云集而繁荣，城市更因五颜六色的包装而虚伪。
无奈之下，老夫人只好移步在校园里，猛然间，她心里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满校园都是废纸片和塑料瓶，如果把它们收集起来，运到收购站交了，不管挣钱多少，也算是个干头，总比蜗居在楼房里好受些。
老夫人是个急性子人，说干就干。于是，她走出校门，在货摊上买了两个大缆包，满校园捡起垃圾了。
捡垃圾虽然是个脏活，某种程度上会给满福带来负面效应的，但起码能让老夫人内心踏实了，起码能让老夫人精神得到了安慰，起码这之后校园会变干净的。只是儿子的住房满共一百来个平米，一家三代人挤住，书房都派上用场了，阳台又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盆，哪来的空间让老夫人闲置垃圾呢？而楼门前堆满了杂七乱八的垃圾，招蝇惹蚊不说，别人多嫌是必然的。
这事还没等满福说什么，大女儿就在饭桌上发言了，“奶奶，您干什么不好，偏要干这种下贱活呢？同学们都当着我的面笑话我爸我妈了，说俩人挣工资，还让老妈子捡垃圾”。
“是啊，家里要什么有什么，您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成天背着个烂袋子满校园转悠，您让我和满福怎么做人呢？”儿媳妇附和说。
“就是的，现成的福您不享，却要出门打我爸我妈的脸，回来浑身一股骚臭味，我都快熏死了。”小女儿更加尖刻地说。
满屋子一股窒息的空气，只听见碗筷碰撞的声音。满福红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深低着头使劲往嘴里填饭。老夫人没想到平时温顺的儿媳妇会不满自己，也没想到平时俩乖爽的孙女儿会数落自己。
“不就是一个死老婆子捡了垃圾吗？我都不嫌丢人，你娘三却牢骚了一大堆，至于这么严重吗？”老夫人脸红脖子粗地辩解。
“还不嫌丢人显眼啊，我爸在同事跟前都抬不起头了，同学都叫我垃圾蛋了，您还要怎么做才满足啊？”小女儿不依不饶地质问。
这是老夫人所预料不及的。她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碗筷，一语不发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紧紧地锁住了。
“你们姊妹俩才当了几天城里人，就没高没低的在你奶奶跟前说三道四了？”处在夹缝中的满福俨然一副家长的样子教训女儿。
“本来就是嘛，满院子的人都在背地里议论咱家呢，我们说几句公道话有什么错呢？”大女儿争辩了一句。
“听听你的女儿理多吗？一个做母亲的，不好好教育孩子，却掺和在孩子中间为难老人，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做丈夫的吗？”满福骂了女儿又教训起妻子了。
妻子正要据理力争，忽然听到里屋传来悲伤的哭声“------你个死鬼啊，早早地撇下我不管了，你知道我现在受的什么罪吗？死老头子啊------”这声音很凄苦，也很响亮，宛如一个受尽了折磨的老人在向天哭诉着自己的不幸遭遇。
满福知道母亲生气了，赶忙起身去敲门，母亲却把门反锁了，不理睬他。饭桌前娘三知道自己惹祸了，一个个站起来走到老人的卧室门前喊门。里边的老夫人也没有理睬，反倒哭声越来越大了。这声音传出了窗户，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惊动了四邻，有几个好事的老人前来打探消息。
“我说你这孩子，你母亲哪儿招你惹你了，叫她生气呢？”一位老妈妈凑上前训斥满福。
“也就是在饭桌上她们娘儿几个随便说了几句闲话，我妈就接受不了了。”满福解释说。
“老姐姐，你把门打开，有什么委屈您向我说，我教训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一个人憋在屋子里哭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还是这个老妈妈凑到门跟前向里面喊话。
好长时间，里面的哭声才停了，门也打开了。满福第一个冲进去挽住母亲胳膊安慰，老夫人“儿啊！”一声又哭开了。老邻居赶紧凑上前拨开了满福劝老夫人，“老姐姐，孩子的话不要较真，您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我不就是闲的没事干才捡垃圾的嘛，媳妇儿孙女儿都嫌我丢人显眼了，您说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在城市里还能干什么呢？”
“是啊，咱来到这花花绿绿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捡垃圾也是个干头，孩子不懂事，惹您生气了，您大人不见小人过，快别再折磨自己了。”
这时候满福媳妇娘三也凑到老夫人跟前了，我道歉一句，你安慰一句，老夫人算是心理平衡了许多。
夜深了，劝架的邻居回屋休息了，满福媳妇娘儿三也休息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满福娘儿俩。满福望着脸色苍白的母亲说“妈，这事您别放心上去，以后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您乐意您自在，儿子不怕丢人显眼。”
“我还能干什么呢？捡了几回垃圾就惹得猪嫌狗不爱的。”母亲显然有点愤怒。
“我知道她们娘儿几个惹您生气了，这个家里还是我说了算，您就消消气，别再生闲气了。”
“我哪里敢生人家的气呢？只是这娘儿几个说话太呛人了，我也只是在你跟前说说罢了，还能计较到哪儿去呢？”
“妈能想开就好了。”
娘儿俩说话间，满福的母亲头疼病又犯了，她紧蹙着眉头对满福说，“满福，你赶紧给娘把药拿来，我怎么觉得头疼得厉害。”
满福知道母亲有头疼病，一旦犯了非住院不可。他一方面急忙找出了母亲的头疼药，一方面急忙拨通了120急救中心，准备送母亲到医院治疗。
母亲吃完了药，口气短促地对满福说“满福，你把娘放倒，吃了药躺会儿兴许就会好的，半夜三更的就不麻烦人家医生了。”
满福一边轻轻地将母亲放到床上躺下，一边带着哭腔说“妈，您别担心，一会儿救护车就会来的，等到了医院吊上针就松活了。”
说话间，母亲明显的有点吃力，她慈祥地望着满福，嘴角急剧地抽搐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满福见状忙躬下身子耳朵贴在母亲的嘴边说，“妈，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儿子听着呢，您可别吓唬儿子，医生马上就来了。”
可是，母亲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困难地喘着气，好像有千斤重担压在胸前。脸上刹那间一点血色都没有了。突然，满福的母亲两手一抽，头一歪就不省人事了。
满福见状扑在母亲的身上哭喊，可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似乎没反应。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了。几位医护人员马上展开抢救，但老人家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有经验的医生告诉满福，老人家因心肌梗塞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不用再去医院了。
这是个惊天霹雳。母亲平时有头疼病，吃药打针就会好的，这在满福看来并不是什么大病，多年来他一直这样看护着母亲。今天怎么头疼药就失灵了呢？满福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问自己。
“老人家有高血压，容不得动怒，一旦生气，血液上升就会加剧，导致脑血栓堵塞，人就会在刹那间窒息。”医生告诉满福。
一个乡下老人，完全可以在家自由自在地多活几年，可满福硬要把她搬到城里享清福。这下可好，清福没有享上，倒把老娘的命搭贴上了，这是满福的错吗？
2013-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