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懿自杀后，皇帝身边依然有众多的嫔妃妾侍相伴，这个故事除却皇帝活到了接近九十岁高龄，如懿最好的宫中姊妹海兰慎妃、自潜邸就侍奉皇上的婉嫔、让乾隆最为惊艳宠爱的天山绝色寒香见容妃、颖妃等蒙古族血统嫔妃都陪伴乾隆终老。年过六十五岁之后，乾隆几乎就不再面见后宫嫔妃，晚年几乎没有得宠的妃子，至于他因晚年孤独寂寞，宠爱比他年幼三四十岁的宠臣和坤的巨污受贿又是另外一说。我总觉得，如懿的死对于乾隆而言是他心底永远的伤痛，只是他不会将那份依恋不舍的情谊、年少时的两情缱绻的情结表露在外人面前，也知道若像对待孝贤皇后那样死后弥补只会让如懿飘荡的魂魄更为痛苦纠缠。但有时，生不如死，生离不如死别，一些人选择醉生梦死、月迷津渡的生活方式也是为了用另一种激烈的方式去忘却、淡化烈火烹油的激昂澎湃，即便是余下活着的人也并不见得生活的又有多美好如意。海兰可以因为姐妹情谊替如懿含冤、替她义无反顾地除去毒害之人，却唯独不能替她去死，如懿自杀后她的忠仆容佩能陪着她共赴黄泉路，她却不得不因为姐姐（如懿）希望她活下来而一日日漫无目的地活下去，她可以看破帝王的君恩荣宠、看透深宫的阴谋诡计，却唯独割舍不下那份纯粹真心、相互扶持慰藉数年的姊妹情深。而素来孤高冷傲的香见，皇帝深知她心底的花开花落、日起云涌从来与他无关，她会一生一世在心底为自己的未婚夫守丧哀悼，但她也不得不拘束于禁城皇宫中为了自己的部落百姓而存活下来。她感激如懿生前劝导她活下来的真心诚意，毕竟如懿是皇宫中唯一对她有几分真心的人，因此她死后香见与海兰共同抚养如懿留下的唯一皇子。

    此时，就可以回到我标题的立意所在，读完这本书我最深切的感触是深邃刻骨的疑惑，恍惚之间，看过那么多人为了功名利禄、家族兴衰、浮花浪蕊、清誉位分而争斗的头破血流、家破人亡、分崩离析，不仅仅是书中最主要的这些姹紫嫣红、口蜜腹剑的后宫佳丽们，包括一些侍奉主子的仆从丫鬟、太监嬷嬷、嫔妃家眷等，无一不是在为了各自的私心欲念去明争暗斗、剑拔弩张。只是，到头来，恍若一场空！即便不是如金玉妍（淑嘉皇贵妃）、魏嬿婉（令懿皇贵妃）、阿箬（慎嫔）单纯为了荣华富贵、物欲享受，如懿、意欢（舒妃）乃至孝贤皇后富察琅嬅都希望得到皇帝不相欺不相欠的真心诚意，而白蕊姬（玫嫔）、高晞月（慧贤皇贵妃）虽是一时的宠妃却未能如愿有自己的孩子作为依靠和慰藉，然而即便儿女两全又如何呢？苏绿筠（纯惠皇贵妃）、戴湄若（忻妃）都有自己的孩子，但终究还是憔悴消逝。纵然是淡薄宁静、无欲无求的海兰，深知自己相貌平平、普通不招摇的婉茵，亦同样也自己悲戚哀怨的一点。不论这些佳丽嫔妃活着时为了何种目的欲望去索求、努力，她们看似得到的又是那般空洞虚清，恰似宫中的每一样物件景观都是全天下最精致小巧、美轮美奂的，但再美再奢华再璀璨亦是死死的雕刻，宛若一尊供人祭拜景仰的摆设，毫无生气灵气可言。就像如懿去看临死前的高晞月、白蕊姬、金玉妍一样，她们固然曾是趾高气傲、倚上凌下的宿敌冤家，但这些也是曾经明媚绚烂、生动鲜活过的美丽女子啊，活在宫中的哪一人不可怜可悲可叹，但又有谁会去可怜她们，有谁来可怜我们呢？而且，为了家族，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为了情爱，到最后都是春意阑珊，无一幸免不凋零萎落，最后化作一缕袅娜幽魅的香魂、一座香冢、一个历史烽烟中渺小漠视的名分而已。似乎再炙热、如火如荼的烈焰也会被扑灭，绽放得再惊心动魄、花团锦簇的花儿终有一日也会朱颜辞镜花辞树，而那一时鲜活盛开的繁华终究只是一时，而非一世的长久亘古。

    许多人说乾隆是风流倜傥、多情缠绵的皇帝，他确实多情，却也同样薄情。他何曾真正从头至尾全然地付出自己的真心呢？别说是真心爱一个人，哪怕是相信也从未有过！即便是令春风失色、秋水换颜的绝代尤物寒香见曾让他一时如痴如醉，但待到香见被迫为了族人而留在皇宫做他的万千嫔妃之一后，他那一时燃起的激情与热忱亦就消散凉薄了。更别说他是如何逐一让每一位曾经受过他宠爱的女子枯萎消亡，从对阿箬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朕和娴妃的奴婢”身份低贱的轻蔑鄙夷，到对高晞月的“你对朕有几分真心，而朕又何须对你如何”母戚权势的忌惮排斥，再对富察琅嬅的“皇后多虑了”仅仅是他谨言慎微的皇后和嫡妻，白蕊姬自述的她只是皇上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棋子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又何须再苟且活在人世间？最让人心痛的是他对金玉妍的羞辱“你只是小国贡品，贡品生出来的孩子绝然不可能统治江山社稷”，以及厄音珠（豫妃）仅仅是宫中的摆设。纵然他心底也愧于辜负意欢和如懿的一番真心诚意，但意欢于他只是太后放在他身边的心腹，太后愿意看见他宠着她们、他便让她们做着这样虚妄的宠妃；即使是相伴多年、知己挚爱的青樱/如懿于他，终究只是他属下的奴才，皇后、太后统统都是皇帝的奴才。也就难怪民间连绵不断对于乾隆真实身份的猜疑揣测，他本就是疑心甚重、不为所动的天之骄子，当然他有这样总是怀疑、顾忌的性格也是因为身世坎坷，能从经历过康熙九子夺嫡的雍正父皇手中接过最高统治者的皇位，加上他很有可能不是熹贵妃、皇太后的亲生儿子，若他的生母真的是一个热河行宫宫女那样卑贱的身份，也就难怪他不肯相信任何人、稳固托付于任何人。正如他曾向着还是娴妃的如懿倾诉肺腑之言，他知道如何宠幸、讨好一个女人，却不知道如何爱她，他一生康乾盛世、十全武功，六下江南、是中国古代最长寿也是手握皇权最长久的皇帝，而且乾隆所在的18世纪是整个世界风气都最为浮华轻佻的世纪，这也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最后的一个繁荣盛世，此后就由盛转衰、一蹶不振。乾隆自然也是值得后世颂赞、钦佩的一代君王，他的功德比负面的多很多，但也正是因为他闭关锁国、自诩大清中华是“天朝上国”，才使得18世纪的中国错失了与世界自由贸易、接轨的大好时机，为日后19-20世纪清朝的覆灭、中国大地上的烽烟四起埋下了隐患。这也与乾隆有些刚愎自用、倔强好胜的性格息息相关。纵使是他，也在多年后悔恨怨怼地喃喃自语：是自己把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父子之恩、母子之情、夫妻和睦、子嗣孝顺、后宫前朝安宁，都只是表面的虚礼而已，内在是如斯的凛冽凉冷、薄弱空虚，乾隆晚年寂寥孤独，与他早年尚是落魄失意的皇子但却是玉树临风的浊世玉公子风范全然不同，年轻时虽然受人压迫冷眼，但生活是充满暖意和煦的。如懿在一次次他的训斥掌掴之后，对他的那份隽永情谊也变成了怨恨忧愁的彻底绝望，想必弘历的晚年孑然一身、身边再无真心待他之人，也是自己被逼迫的绝望，只是他无奈亦无助自己不能越出紫禁城半步。

    从昨夜到今日的黄昏傍晚时分，花了四五天时间去阅读百万字的六部小说，也花了一两天时间去赏鉴、重温、咀嚼，读罢这部书让我明白通晓了很多世道，看透了人心世故，《如懿传》也有我之前读书从未感受领悟到的新奇之处。书中如懿（青樱）和乾隆（弘历）难以界定的感情让我黯然神伤，乾隆欲废后时向太后形容如懿是“皇后不像皇后，妻子不像妻子，嫔妃不像嫔妃，奴才不像奴才”，而我觉得他们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夫妻不像夫妻，情侣不像情侣，知己不像知己，冤家不像冤家”？记起美国上世纪60年代的畅销书《迷魂谷》结尾女主人公内心独白她对于屡次出轨背叛的丈夫，那份昔年的浓浓爱意已经转变成淡薄的怜惜，直至有一日彻底绝望的不爱。令我痛心的感情是从真爱到不爱，分道扬镳的生离比起阴阳永隔的死别要揪心伤痛很多，尤其看着书中的青樱和弘历渐行渐远，他们并非不爱对方，否则不会如此执着于对方的行为举止、言谈措辞，但却何苦生生地折磨摧残彼此呢？另外一个此书不同于往常所读书目的地方就是，读完后如同炎热的艳阳天向你头上猛泼了一盆冷水，不仅仅是浇醒后的了然于心、如梦初醒，更多的是如同书中人物那样觉得世事渺茫、人心易变，心底酝酿诱发的情绪疑惑、茫然、彷徨、纠结、心酸、哀怨、无知、戚然错综复杂的环绕着，让你觉得背后分明有暖阳熏天、火辣辣地灼热，同时头顶又是刚被淋漓过的萧索凉意。起初读完第一遍，我以为仅是绝望无助，再去细读一些精彩、值得回味的段落篇章，再去细细思索便觉得更有种因果宿命的讽刺嘲弄、红尘烟火的浓郁迷蒙。便将这个起初就有的问题再放到结尾：一生所求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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