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刺猬是被唤作“刺猬蛋儿”的。这样的称呼,既被用作人名,也用来称呼刺猬。乡语中多儿化音,以“某某蛋儿”唤之,便是一种爱称了,足见乡人对于刺猬的喜欢。
我初识刺猬,是在中药铺子里。说是“刺猬”,其实仅是见了巴掌大的一块儿刺猬皮,被药铺当作一味中药悬挂在铺中显眼处。以乡人的传言,说刺猬肉是治疗胃病的佳品,而刺猬皮能治啥病是我所不知道的,很是好奇他们为何要挂一张密布了刺的皮在那里,许是有些招引顾客眼球的意味在里面吧。
那时我始刚上小学,并未见过生生活着的刺猬,而上学放学必是要经过小镇大街里那一家中药铺的。每每路过,那根根刺儿直立在柜前悬着的刺猬皮,便极醒目地映入眼里,不由使你就对它充满了好奇。可那是药铺,终日里都有一位戴着眼镜如老学究般的先生,整日阴沉着脸在里面,使我无端就从心底生出些惧意来,从不敢踱进那铺子半步,只在路过时,从门外远远地对着那刺猬皮盯上几眼,以解自己内心对于它的好奇。
好在那时镇街上每年都有些个固定日子的庙会,四邻八乡的商贩们会籍此时机来售卖各样货品,其中便不乏有摆地摊儿卖中药材的,虎骨、穿山甲、熊掌、鹿角,认识或不认识的一应动物皮骨,会极显眼地摆在一块儿约两米见方的破旧红布上以招揽顾客。且不说那东西到底是真是假,仅那几样东西摆着,确就很能吸引人的眼球,尤其对于我们这些从未进过动物园的乡村孩子来说,那卖中药材的小摊位便是我们眼中的微缩“动物园”,完成我们对于“动物”这一概念的最初启蒙。而很令我欣慰的是,那摊位上也少不得会摆上一两张刺猬皮,我便因此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和触摸它,完成我对“刺猬”的最初认知。只可惜,我所见所摸的都是一张张豪无生机的刺猬皮,终是不知活的刺猬是何模样。
后来,有了电视,才得以在《动物世界》栏目中看到活生生的刺猬,始知它有吃野果的习性,还会把果子用身上的刺扎了带回窝里,便愈发觉得它有趣而好玩了,常会想着如何能弄上一只刺猬来养。只是这样的愿望一直未曾实现。
乡人有传言,说是夜里给刺猬喉咙里塞入一粒粗盐,再将一只用细绳系了的破布鞋拴在刺猬腿上,这时候再把刺猬放开,因为盐粒的刺激,刺猬就会发出如老人咳嗽一般的声音,再加上它走动时拖动那破布鞋所发出的声响,与老头儿走夜路时拖着步子边走边咳嗽的声音极为相似,借此来搞怪吓唬那些胆小走夜路的人,使那些人明明听到有老头儿在他后面边走边咳嗽,却又回头看不到任何人,从而使他以为是走夜路遇上了鬼,吓得头皮发麻直冒冷汗。
当然,这样一种乡人恶作剧式的捉弄人戏法儿,其真假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也从未有机会去做这样的试验,但它却满足了孩子们对于刺猬蛋儿好玩的诸多想象,给我们以无尽的遐想。按常理来说,这些虽未必是真,可大家却愿意相信这样一种口口相传的有趣传闻,给本就少见的小小刺猬更披上一身神秘的外衣,诱惑我们去了解和探索它。于是,我们将这样的有趣传言,如讲故事般一直向下传递着,爷爷讲给父亲听,父亲再说给自己的孩子,孩子再在将来说给他们的孩子,那小而有趣的刺猬蛋儿,便一直活在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生生不息。
小镇里有一位常在集上售卖蘑菇的妇女,据说家是住在镇子南山背面的林子边上,那是一处叫“磨石坑儿”的小山村,只几户人家,盖因出产磨刀用的石头而得名。那女人应该算是靠山吃山的杰出实践者,也或者她就是山林的女儿,但凡林子里出产而她能寻得到的物产,她都能弄到集市上来售卖,多数是蘑菇,有时是地软,间或带来一只野兔,也或就捎来两柄灵芝,还有时会是一只鹌鹑或野鸡。仿佛只有我们想不到,而没有她做不到似的,常会像变戏法儿般为小镇的集市带来些意外惊喜。听人说她也曾带过刺猬来卖,可惜我从未在她卖刺猬时恰好遇见,只得将自己对于刺猬的那份好奇与喜欢一直留存在心底里。
前几年,无意中听人说在银川的植物园那边捉到过刺猬,重又激起我儿时那份对于刺猬的好奇与喜欢,但那小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我只能将儿时的那份思绪被翻动后,依旧将它藏之心底。
可就在去年,我正在自家小区旁的生态园中散步,天傍黑要归来时,却在路边看到一团黄褐色的小东西快速穿路而过。出于好奇,我迅疾追上去,它听见动静后马上就缩作一团停在那里。我定睛细看,才发觉它竟就是一只小刺猬,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一下子就将自己的内心充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梦想了很多年想要拥有的小刺猬,就这样突然呈面在眼前,那种惊喜是无法言表的。我顾不得它的刺会扎人,径直用手就捏了它的刺就走,生恐我的稍一迟疑它就会遁走。
开始,小刺猬蛋儿还在不停地弹挣着,当折腾一段时间发现是徒劳后,只好停止无畏的反抗,任由我拎着背上的刺皮而归。
到家后,正在写作业的儿子,看见我手里拎着的小东西,还以为是只老鼠呢,凑近细看发觉是只刺猬后,他也大喜不已,赶忙招呼着给它弄窝、舀水、找食物。小刺猬哪见过这阵势,直吓得蜷缩在一起,任你再唤,就是躲在塑料筐做的窝里不出来。我们奈何不得它,在好奇地逗弄它一阵后,见它终是胆小而不肯出来,只好放下它而去看电视了。
到了半夜,我听见客厅里有窸窣声响,出来打开灯,发现是小刺猬蛋儿在屋子里转悠。发现我在看它时,它如同是做错事的孩子般,又躲在墙角低眉顺眼不动了。我始想起刺猬是夜行的动物,这会儿八成是起来转悠着找食物呢。看着它的样子,我直觉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关了灯任由它去晃荡了。
第二日,儿子刚一醒就起来找它,却发现它并不在窝里,给它弄的花生米和桃子也并不见有被吃的样子,只是水被喝掉了,想来这些食物可能并不对它的胃口,便急急地在网上查刺猬的习性,始知这家伙原本爱吃肉,儿子从冰箱里找出点儿肉沫儿后,便开始到处找着喂它。
儿子在厨房里发现有一小滩尿迹后,小刺猬蛋儿终是在厨间的门后被找到了。此刻它正呼呼大睡,闻听有人开动门的声响后,它警醒过来,又立刻缩成了一团。儿子把肉沫儿放在它近前的地板上后,它终是抵不过肉味儿的诱惑,偷偷展开身子,试探性地瞄我们一眼,见我们并无敌意后,便迅速地吃起地上的肉来,全然没有了初来时的戒备。见它吃得欢,儿子又拿一小块儿肉过来,它便不再躲闪,如我们请来的宾客般,极坦然地吃将起来。
小刺猬蛋儿“酒足饭饱”后,便心满意足地接着躲起来睡了。我们也该忙碌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洗漱、吃饭、上学或上班。而我们再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则都是在屋子里到处找它,在找到它躲在某处睡大觉后,便又都会心地笑骂它是个小吃货后,便不再打扰它,各忙各的去了,俨然将它当成了家庭的一员,并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小灰灰!
可这家伙毕竟是野生的动物,在我家貌似温顺了一天后,便开始“目中无人”起来,你在看电视,它就很随意地溜达,在各个屋子间来回乱串,而且还随地大小便,惹得妻直发牢骚,说我光顾了好玩,却不知道这家伙有多不讲卫生,几个屋子都有它拉的屎尿,搞得满屋子腥臊异常。我只是笑,看妻收拾卫生时,刺猬蛋儿那家伙又偷偷从客厅沙发底下溜到厨房去了。
小灰灰到我家的第四日是个周末,恰逢我到公司值班,等我下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我那可爱的小刺猬蛋儿。儿子却过来告诉我:你快别找了,小灰灰被我和我妈下午给送回到你捉它的那个生态园里了,人家也有妻儿老小,你图了自己高兴把它捉回来,这是很不人道的,还是让它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和自己家人团聚去吧!
听完儿子的话,我怅然若失。从小,我就希望拥有一只小刺猬蛋儿的,可这梦想只在小灰灰陪我玩了两三天后就又破灭了。虽有诸般不舍与失落,可它毕竟是属于自然的精灵,是该让它回归到自然中去。妻儿的做法是对的,我不能因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毁了它的生活。放归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之后,每次在生态园散步,路过当初捉小灰灰的地方时,我都会刻意多看几眼,想着会与它再次相遇,希望看它长得更为健硕。然,终是没有遇见的。
前几天,与妻一起在生态园散步,走到一丛灌木密集处,妻指着那密植的灌木说:我当时就是把咱家小灰灰在这儿放归的,这里植被密集不容易被人发现,就是希望它不要再被别人给逮着了,每个人不可能都会像我们这般良善待它,倘遇了无良的人,于它便是一场劫难。然后又喃喃地说:也不知道小灰灰现在怎么样了,愿它健康安好吧!
说完,妻也是一声轻叹。我知道,此刻她与我一样,也是想念小灰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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