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去世后,我和姐姐几经商量,决定把老家的房屋折价卖给邻居。
卖房那天,我房前屋后地看了几遍,抚摸着一砖一瓦久久不舍得离去。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母亲。
母亲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砌一幢像样的房子,用她的话说就是住上“砖墙瓦盖”。母亲说,她嫁给父亲的二十多年里,先后搬过十几次家,每次都是因为泥房子倒塌而搬,受尽了搬迁之苦。母亲是个勤劳能干的农家女子。改革开放后,农家的日子越来越舒坦,母亲在种地的同时,栽桑养蚕,种菊养鸡,把一个七口之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在母亲的辛勤劳动下,家里也渐渐有了点积蓄。那年开春,母亲在灯下和做会计的父亲用算盘一划拉,足够砌几间“砖墙瓦盖”了,于是,就选个吉日破土动工。
新房开工那天,母亲开心地忙里忙外,舒坦的微笑始终挂在她的脸上。母亲说,将来要让弟弟在这幢屋里风风光光地结婚、生子、创业,活得扬眉吐气。
母亲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母亲嫁给父亲后,连生了我们四个女娃。这使母亲一直抬不起头来,在整个大家庭中更没有丝毫的地位可言。为了不被人耻笑,为了能让父亲挺起腰杆活着,母亲不顾生产的苦与痛,坚持要生个男孩。母亲生弟弟时是难产,被送往乡里医院。那天,正值爷爷分家。爷爷对父亲说,“六子,你没有男娃继香火,就不能分家财给你了。”父亲低头无言默认。然而,爷爷的话刚说完,送喜报的人就到了,来人说,“李爷,您又添了一孙儿。”爷爷听了喜上眉头。当即指着身前那扇朱红色的油漆大门对父亲说,“六娃,这门是上好的木料做成的,已传了几代人,现在你有儿子了,就把它传给你。门头上‘振兴家业’四个字是祖训,你要活出番光景来,不要给祖上丢人。”父亲听了神色凝重地点头。然后,一使劲就把门板扛到了肩上,抬腿就走。爷爷见状连忙说,“六子,还没有分完呢!”父亲嘿嘿地笑着:“你们继续,我去接儿子回家了,我有儿子了!”父亲把那扇门板扛到借来的船上,放上一床棉被,撑船就去了乡里。
砌新房的时候,父亲打算重新买木料做门,母亲则不同意。母亲说,这门板材料好,结实又耐用,四边各镶一点木料就能继续用了。并且,母亲强调,是因为弟弟的出生才争取到了这扇祖上的门。“这是门户的象征”读过几天私塾的母亲把门赋予了特别的含义。父亲就照母亲的意思做了。
父亲是理解母亲的。实际上,这扇门也是母亲在这个家族里一种地位的象征。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母凭子贵”是大部分女人的命运呵!
弟弟三岁那年患了疝气的毛病。为了治好弟弟的病,母亲决定带弟弟去市里最好的医院治疗。那时候没有自行车,为了节省住宿费用,母亲和父亲夜里出门,轮流背着弟弟步行。为了使脚上的鞋能多穿上些日子,父亲把鞋脱了放在兜里走了一百多里,结果脚上全是泡。
手术结束临回家前,医生叮嘱母亲:“要好好地照看孩子,尤其不能让他经常哭,否则这病就容易复发。”
回来后,母亲就把医生的话当成了一道圣旨。弟弟要月亮母亲就绝不会摘星星。过分的溺爱,为弟弟的成长埋下了深深的祸根。
三间“砖墙瓦盖”的房子砌起来后,一场意外的家庭变故,父亲和母亲相继离开了人世。母亲临走前,寄厚望于年仅13岁的弟弟,希望他能用男子汉的双手好好打拼,活出一番光景来。然而,母亲永远也没有想到,她给予弟弟的那份“要星星绝不摘月亮”的爱养成了弟弟霸气、不思进取的种种坏习,最终使其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那年谷雨前夕,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25岁的弟弟因对生活彻底失去信心而选择了死亡,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老家堂屋那扇朱红色的门儿,随着弟弟的离开也永久尘封了。
深秋的黄昏,残阳如血。把钥匙交给买房人后,我久久凝视着那扇朱红色的油漆大门儿,我知道,这扇朱红色的门曾经是母亲的“心魔”,也是那个年代很多女人的“心魔”,它使母亲向往过,也给过母亲信心和希望,但也曾经深深地束缚过母亲。我想,如果母亲活在今天这个男女平等的新社会里,她就不会那么辛苦,她也一定会明白,其实,女儿也一样能把“振兴家业”的重托演绎得更加深刻、更加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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