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面前站着的人就是他,那个如雄狮一般永远高昂着头的男人。他的面容与我原本的猜想丝毫不差,蜷曲且刚硬的头发立在英雄的头颅上,眼中似乎激荡着巨大的风暴。我不由得有些惶恐,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已露出不耐的神色,眉头皱起来粗声粗气地:“你有什么事?”
“嗯……我是……,我,我想……”我艰难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什么?”他眉头紧紧地绞在一起,“大声些!嚷!我是个聋子!”
我颤颤地将字条递过去——“我想和您谈谈,谈谈您那英雄的灵魂。”
他突然沉默了。眼中好想能倒映出云影天光。
“和我谈谈?”他喃喃着,“很久没有人要和我谈谈了。他们都怕我,一个疯了的老聋子。来,进来,孩子,快进来。”
我谨慎的避免踩到散落在地上的乐稿,拘谨地坐在一旁。
“孩子,你怎么来的,我这里可不好找啊。”他面色有些发红。这里的确难以找到,路上的杂草已长到小腿那么高,难以想象一个高大的灵魂会离群索居在一幢如此低矮的小楼中。
“您孤独吗?”我情不自禁的问道,身体有些松懈,向前倾了倾。
“孤独,你是说孤独吗?怎么会不孤独?”他重复着,“听不到声音,怎么会不孤独?其实孤独也还好,只是听不到,听不到。”他语速越来越快,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听清,只想把满腔的话一吐为快,“当别人站在我的身旁,听到了远方的笛声,而我一无所闻;别人听到了牧人的歌唱,而我还是一无所闻,这对我是何等地屈辱啊!啊,我怎能承认,我身上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这种感官在我理应比别人完美。这感官在我身上曾经是高度完美的,完美的程度过去或现在我的同行中很少有人能与之比拟。哦!我可不能承认。”
他的手,他的唇,不自主的颤抖,我忍不住离他更近,怯怯的想去握住那双大手。一个多么灿烂多么高傲的灵魂,却被困在无声压抑的牢笼中。可这幽闭的空间怎能禁锢住如此狂热的灵魂,奔放的感情交融强浑的意志,倾泻在这沉默的人间。交响乐一曲一曲谱出,壮丽的曲调一次一次冲破桎梏,攀登命运的山峦。
“命运已经如此了,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创作?”我站在他面前,迷惘又怜惜的看着他。
“我创作是因在心里的必须表达出来,在地球上我除这以外没什么做了。”他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可总写不出要写的东西,我一次次写其实只是为寻求自我的肯定与解脱。”
“可命运已经如此……”
“命运?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全克服我。”他突然又激动起来,双手有力地挥舞,“忍耐,忍耐,忍耐。现在我必须把忍耐作为我生活的座右铭。我已做到这一点,但愿我的决心能坚持到底,直到无情的命运之神将生命之线割断。在我尚未感到把我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觉得我是不能离开这个世界的。活着很美丽——我要活一千遍!我觉得我并不是活来过平静生活的。命运,我要和命运抗争到底!”
这个永远高昂着头的雄狮,此刻就像一个斗士,誓死与命运搏斗,音乐就是回响。命运要他屈服,逼他沉默,他偏要抗争,用音乐抗议。
“您,是个英雄!”
告别时我转头注视着这个永远拒绝和命运跳舞的老人,我知道,不久之后,他将创造第九交响乐的传奇,尽管那时满堂的喝彩他已经听不到了。可他终究没有屈服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