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梅哽咽着说:“婶子, 人活着咋这么难呀……”
高顺青翻来覆去烤着刘晓梅的棉衣。问刘晓梅说, 闺女, 你家是哪的? 刘晓梅哽咽着说旮旯湾的。高顺青说,哦,离这儿不远。又问,旮旯湾的王家贵你认识不?刘晓梅一愣,问,你认识他?高顺青说俺俩是换帖朋友哩。土改那阵儿俺俩都当过干部。王家贵,好人哪,可惜了,那年不知道得的啥龟孙病,没钱看,说不行就不行了。啧啧。你看我,没话找话,想起啥就说啥。
刘晓梅羞愧难当,耷拉着头低低地说,那是俺爷哩。
高顺青眨巴着眼问,娘家的爷?
刘晓梅说,婆家的。
“哦--”高顺青还 想说点啥,嘴刚张开又绷住了。
这时, 菜庵子里的地随着外面轰轰隆隆的响声震动着。一列火车拖着长音鸣叫一声轰轰隆隆开过去。
天就快亮了。
一个卖身的村姑(6)
刘晓梅不知什么时候懵懵懂懂睡着了。睡梦中,她跪在王春年的脚底下。王春年恶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 有脸回来。刘晓梅抱着他的腿说:“春年,你打死我吧……”王春年一脚把她踢个仰八叉,道:“你当初是怎样对我海誓山盟的? 你说过, 这辈子你如若做出下流之事,任凭我下油锅也好,千刀万剐也罢……今天就成全你。”说着,王春年就把她拖出屋门,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 把她吊在院里那棵歪脖枣树上,用烧红的钢锨,往她身上一下一下地烙着。她痛苦地惨叫着, 牛国才的老婆马桂兰和他儿媳妇张爱英拍着两半儿屁股嬉笑着, 还 不失闲儿地喊道“烙,往死里烙她。看她还 不好好儿的,看她还 偷人养汉。”王春年就真的往死里烙着她。
刘晓梅“啊”的惊叫一声,醒了。刚醒,就迷迷瞪瞪听见有几个人小声说着话, 打菜庵外边进来。她敛息屏气地闭着眼睛,竟听出是丈夫王春年来了。
王春年走到她的床前, 探着身子看看, 转过身,泪流哗哗地对着高顺青和李苟妞“扑通”跪下,像鸡啄蜀黍籽样磕着响头:“大叔大婶,救命恩人哪! ”高顺青和李苟妞一边一个架住他的胳膊往上搀他。
高顺青招呼王春年和李苟妞坐得离床稍远一点,说:“别理她,叫她多睡一会儿。”
王春年挨着高顺青坐着, 眼眶里的泪忽忽闪闪打着旋儿。“我都快急疯了。我脚跟脚撵回家,她没回去,我怕她想不开,就连夜跑着沟里、河里、井里……到处拐回来拐回去一遍一遍跑着找, 今儿又整整跑着找了一天……我真笨, 咋就没想到她会顺着铁路往这边儿来呢?”
高顺青一声短叹,说人没事就好。
李苟妞说,幸亏俺那池子里的水浅。
王春年抹把泪搓在手心里,说是是是。
高顺青说,春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道理咱都懂。出了这种事,我也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你、你可是给我打过保证,说回去一不打她二不骂她,好好过日子,我才领你来的。今天,我把人交给你, 你可不能反悔。……听人劝吃饱饭呀。
王春年道:“大叔大婶,你们放心。”
李苟妞也劝王春年说,人,谁都会有三昏四迷的时候,会犯错,也就会改错。以后可别把这事当她的疮疤, 想啥时候揭揭就啥时候揭揭, 那可不行。你俩还 都年轻,以后的日子跟天上的星星样,稠着呢! 记住没?
王春年道:“大叔大婶,回去我决不会因为这弹她一指头,我心疼她,替她难受还 来不及呢。她是个争气要强的人,心气儿八丈高。当初她找的对象是个泥水匠,后来在城里当了包工头,手里有钱了,开上洋车住上高楼,就嫌弃她。她赌气和我结婚后, 一心想过上好日子, 气气那个包工头。可我……也没啥能耐,叫她受了不少委屈,俺家穷成那样,俺大叔也都看到了……”
高顺青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看你人不笨,也肯下力,只要好好干,总会有出息的。说着,高顺青像想起什么样,问王春年道:“你们那里有个叫钱老六的现在咋样? ”王春年怏怏地道:“那是牛国才他爹。”高顺青思忖半天,感叹道:“钱老六不是好东西。”王春年诧异一下,眉毛皱得像蚕样。高顺青就给他讲了这样一件事:那年,你爷当着生产队长。为叫队里老老小小过年时都能吃上顿白面饺子,瞒报了产量,把几口袋小麦藏到家庙里。钱老六就告发你爷。上边派工作组带着十几个背着长槍的民兵,押着你爷到家庙搜粮。可他们到家庙后,拉出一口袋是秕糠,拉出一口袋是秕糠。工作组临走时,你爷说钱老六你好大胆,竟敢欺骗上级。夺过一个民兵的槍,照钱老六的胯上捣了一槍托,把钱老六捣成了瘸子。为这,钱老六的家人记恨你爷一辈子。
王春年问家庙里的小麦咋变成秕糠了? 高顺青说,你爷那人多能呀,先明里藏家庙,后暗中藏地窖。唉,这都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想起来了,就随便说说,想到哪儿就扯到哪儿,没别的意思。
王春年包着嘴,咽下口唾沫。
三个人的对话, 刘晓梅一字不落, 全听进耳朵。
一个卖身的村姑(7)
王春年和刘晓梅一前一后走出高顺青的菜庵子。
高顺青和李苟妞相厮着送着他俩, 一直把他俩送上铁路的路基上。
“大叔大婶别送啦,回吧。”刘晓梅俩眼红毛毛的,说。
高顺青紧走几步, 撵上王春年, 把他拉到一边,头抵着头,小声说着什么。王春年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直点头。
王春年和刘晓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高顺青和李苟妞。
看着高顺青和李苟妞进了菜庵子, 刘晓梅才低低叫了一声:“春年!”
王春年正走着,停下脚步。
刘晓梅在他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站着, 头一低,眼泪就扑扑簌簌掉下来。问:“你还 要我不?”
王春年这才回过头,道:“废话。走吧,回家。”
刘晓梅说我不回去,我没脸回去。
王春年走过来,扯她一把,沉着脸道,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回去吧。刘晓梅说,回去我的脸往哪搁呀。想起马桂兰和张爱英她俩那样,我就……想着死了算啦。王春年说,只要我不说啥,看她俩谁敢放个狗臭屁。
王春年说到这里, 就想起牛国才买回新车的那一天,像朝廷的龙车凤辇进了村样,全村人都出来看稀罕。他和刘晓梅也挤在人群里。有个小老头挤到车头前,门牙掉了两颗,说话跑风:“那谁,谁谁国才啊,这是啥,啥车啊?”牛国才道:“啥车?大奔。大奔哪!外国的元首坐的就是这车。啥是元首知道不?说出来吓死你,就是总统啊!”小老头惊叹道:“我娘哎。这得多少钱才能买得住啊?”牛国才眉飞色舞地说:“这么说吧,你把你浑身的肉割割,一斤卖一万块,你也买不起。”小老头一缩脖子,退进人群里,道:“我娘哎。你吓死我吧国才。”人群里就爆发一阵大笑。接下来,南旮旯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轮流着坐进车里,由牛国才开着车,在村里一圈一圈地兜风。完了,牛国才就看着人群里的刘晓梅, 打车里一伸头, 拍着方向盘说,来吧小美人儿,坐坐恁叔这大奔,风光风光。刘晓梅乐呵呵的,把怀里的小宝往王春年怀里塞。谁知,王春年瞪着俩眼,像泥雕样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刘晓梅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样, 收敛住笑,打消了坐车的念头。这一切都被牛国才、牛国才的老婆马桂兰和牛国才的儿媳妇张爱英看在眼里。马桂兰鼻子重重地哼一声,说,想坐就坐,不坐拉倒,谁稀罕你坐。张爱英道,你是娘娘,还 是贵妃? 全村人轮过来也轮不到你, 你那屁股不高级!刘晓梅恼羞成怒,把小宝往地上一放,喊道,放你娘的出溜拐弯打蛋屁。啥球主贵, 有啥了不起! 不就是个车吗, 棺材样, 回家拉死人去吧你们!马桂兰也不示弱,拍着膝盖,翘起一条腿,指着刘晓梅吼道,就这,棺材,咋啦?有钱你也买一辆, 买呀? 买呀? 张爱英就摸着耳垂上的俩金耳坠,驴笑天样,张着大嘴放声大笑:“她买车?等到老母猪上树,鸡子扎牙吧。哈哈!她这一辈子是不行啦,没指望啦,等下辈子吧。”王春年浑身的血涌到头顶,跑回家掂来一把大锤,照着牛国才的车头盖儿就“咕咚”一下砸了下去,抡起大锤还 要砸时,牛国才吓得缩回头,发动着车,吱溜儿一下跑没影儿了。
王春年把目光从脚尖上往上移动着, 由西向东眺望着远处铁路的路基, 在路基上竖的那块写着“小心火车”的牌子上停住。接着再一溜儿朝东望去,目光在那块写着“鸣”字的牌子上逗留一下,然后,继续朝东望,直望到铁路的尽头……望着望着,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双眼。
王春年透过泪光,长时间看着刘晓梅。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他的嘴张开又闭上,啥也没说,而是近前一步,猛地把刘晓梅揽进怀里,俩人在瑟瑟的寒风中相拥而泣。
王春年轻轻拍着她的脊梁,把她推开,替她擦拭着泪水。说,晓梅,不哭啦。以后不许再提一个死字儿,死了没人给你抵命。人家正等着看咱的笑话呢。再说,你死了叫我咋办?叫小宝咋办?你想叫小宝当没娘的孩子啊? ……仔细想想, 也怪我呀。咱结婚这几年,你跟着我没享一天的福,倒是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不瞒你说,我曾经暗地里试了几次,想跟别人学着去吃铁路,发大财,叫咱一夜之间也像南旮旯的人那样成为有钱人, 成为全旮旯湾最最有钱的人。可我万一哪一天被逮着拉出去槍崩了, 钱再多有鸟用? 楼房盖得再高再气派有鸟用? 你咋过? 你咋活? 以后你和小宝指望谁?
“春年!”刘晓梅哭喊一声,又扑进王春年怀里。道:“我真混啊,只知道你穷,咋就没想到你的好呢?咋就没……春年,我想咱的小宝了。也不知他在他姥姥家咋样,乖不乖……”
返回栏目